第四卷:暗涌与微光
地下医疗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寂静的空气中凝滞不散。冷夜凝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冰凉。她的目光落在病床上沉睡的苏焰脸上,心情复杂得像一团被猫咪抓乱的毛线。
麻药的作用让他褪去了所有凌厉的伪装,脸色苍白,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微蹙着,透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疲惫。这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男人判若两人。他左臂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隐约还能看到渗出的淡红血渍,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狙击。
冷夜凝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胶着在那圈绷带上。就是这只手臂,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开了她,挡下了那颗致命的子弹。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反复刺穿着她坚固的心防。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救她?在那种生死关头,他的本能反应竟然是保护她?这个疑问如同鬼魅,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让她坐立难安。
恨意依旧是她情感的底色,浓郁得化不开。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因她而受伤、虚弱躺着的男人,那恨意之上,仿佛被泼洒了一层名为“困惑”和“亏欠”的浓墨,变得浑浊不清。她试图用“他死了孩子们更危险”或者“他只是不容许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摧毁”来解释他的行为,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微弱地反驳:真的……只是这样吗?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苏焰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冷夜凝保持着一个姿势坐了太久,身体有些僵硬,但她不敢动,仿佛一动就会打破这诡异而脆弱的平静,惊醒床上的人,也惊醒自己心中那片混乱的沼泽。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预示着黑夜即将过去。病床上的苏焰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眉头蹙得更紧,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初时有些涣散,带着刚醒的迷茫,但几乎是在瞬间就恢复了清明,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第一时间扫向床边,精准地捕捉到了冷夜凝的身影。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细小的电流噼啪作响。冷夜凝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她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被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没有预料中的暴怒或驱赶,也没有任何温情流露,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仿佛在评估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价值。
“你……”他开口,声音因失血和麻药而异常沙哑低沉,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木头,“在这里做什么?”
冷夜凝攥紧了手指,指甲陷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镇定。“林枫去处理外面的事了。”她避重就轻,声音干涩,“他让我……暂时看着。”
苏焰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和微微泛红的眼圈上停留片刻,又落回自己受伤的手臂上,眸色深了深。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让她离开,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躺姿,牵扯到伤口时,几不可闻地吸了口冷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冷夜凝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去按呼叫铃叫医生,手伸到一半又僵在半空。她这样做,算不算越界?会不会又被他误解为别有用心?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苏焰却再次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倒杯水。”
冷夜凝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走到床头柜边,倒了杯温水,小心地递到他没受伤的右手边。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焰用右手接过水杯,手指不可避免地与她有了一瞬的触碰。他的指尖冰凉,而她的指尖则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热。那一触即分的温度差,让两人都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苏焰垂下眼帘,沉默地喝着水,喉结滚动。冷夜凝站在原地,看着他喝水时微微仰起的、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他吞咽时脖颈上凸起的青筋,心中那股异样的情绪更加汹涌。
喝完水,他将空杯递还给她。冷夜凝接过杯子,放回原处。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比之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张力。
“为什么?”最终,冷夜凝还是没能忍住,声音极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病房里,“为什么……要推开我?”
问出这句话,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死死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苏焰抬眸看她,深邃的眼眸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冷夜凝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用一句冰冷的“与你无关”搪塞过去。
然而,他却只是极轻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带着一丝近乎自嘲的意味,声音低沉而沙哑:“本能反应。”
本能反应?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冷夜凝的心湖上,激起了滔天巨浪!本能?保护她,是他的本能?这怎么可能?!他们之间,除了恨和利用,怎么可能存在这种近乎守护的本能?!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想从他眼中找出撒谎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茫然。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林枫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凝重。“先生,您醒了。感觉怎么样?”他先是关切地询问了苏焰的情况,然后目光转向冷夜凝,微微颔首,“冷小姐,辛苦您了。”
苏焰摆了摆手,示意无碍,目光重新变得冷峻:“外面情况如何?”
“狙击手很专业,一击不中立刻撤离,现场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对方使用了经过特殊处理的子弹,很难追查来源。”林枫语气沉重,“另外,我们监测到,‘信风’名下的几个海外空壳公司,近期有异常的资金流动,指向……几个国际知名的雇佣兵组织。”
苏焰的眸色瞬间冷了下去,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看来,他是打算不死不休了。”他顿了顿,看向林枫,“加强所有关联点的安保,尤其是……陈姨那边。”
“是,已经安排下去了。”林枫应道,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先生,您的伤需要静养,近期是否……”
“照常。”苏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这点伤,死不了。”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脸色苍白的冷夜凝,声音冷硬,“该做的事,一件都不能停。”
林枫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病房里再次剩下他们两人。气氛因为刚才的对话而变得更加凝重。冷夜凝听着“信风”步步紧逼的消息,看着苏焰苍白却依旧强势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揪心。
他明明伤得这么重,却依旧要硬撑着应对危机。而这场危机,归根结底,是因她而起。
“你……”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谢谢”,或者“对不起”,但话语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谢谢他的救命之恩?可他们之间横亘着那么多无法化解的仇怨。对不起连累了他?这道歉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苏焰似乎看穿了她的挣扎,他闭上眼,靠在枕头上,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出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冷夜凝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看着他闭目隐忍的样子,看着他手臂上刺眼的绷带,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转身离开。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病房的角落,在离病床最远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交织在一起、微微颤抖的手指。
苏焰似乎察觉到了她没有离开,但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再驱赶。只是那紧蹙的眉头,似乎几不可见地……松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一点点驱散病房里的昏暗。绷带下的真相,或许依旧扑朔迷离,但有些东西,已经在血与痛的洗礼中,悄然改变了质地。第四卷的微光,穿透了厚重的阴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照见了彼此伤痕累累的、真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