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天运点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几样精致的茶点,靠着窗,看着楼下巷弄里偶尔走过的撑着各色花伞的行人,听着雨声,难得地感到一丝放松。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一个如同浸了蜜糖、酥媚入骨,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邪异磁性的女声,便在他身后悠然响起,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康总管……哦不,现在该称您康监官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这声音……祁天运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葬佛窟祭坛上那抹挥之不去的红色魅影,古佛州鬼哭峡那催魂夺命的娇笑声——万灵教圣女,苏宛儿!
他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只见在他斜后方不远处,另一张临窗的茶桌旁,不知何时,已然端坐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
她今日并未穿着万灵教那标志性的鲜艳兽皮服饰,而是换上了一身大玄京城时下最流行的贵女装扮。一袭水蓝色的流云暗纹锦缎长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薄纱广袖褙子,裙摆和袖口处以银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缠枝莲纹,既显清雅,又不失华贵。
如云的青丝梳成了一个优雅的坠马髻,斜插着一支通透的碧玉簪子和几朵细小的珍珠珠花,额前垂着几缕精心打理过的碎发,衬得她那张本就美艳绝伦的脸庞,少了几分妖异,多了几分符合京城审美的端庄与柔媚。
然而,她那双眼眸,依旧是那般勾魂摄魄。眼波流转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春情与危险,微微上挑的眼尾天然带着一丝魅惑,只是此刻,那魅惑之下,是冰封般的冷意和一丝玩味的审视。她纤长如玉的手指,正轻轻把玩着手中一个白瓷茶杯,指甲上染着淡淡的蔻丹,与瓷器的洁白形成鲜明对比。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与这清雅茶楼的氛围似乎融为一体,却又像是一株悄然绽放于幽谷的毒花,美丽,却致命。
祁天运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强压下立刻夺路而逃的冲动,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动了几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苏……苏圣女?!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戒备森严!她一个万灵教的圣女,竟敢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等地方?!
苏宛儿红唇微勾,漾开一抹足以令任何男子心神摇曳的浅笑,声音依旧酥媚,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怎么?康监官这皇城新贵做得,我这山野女子,就来不得这京城之地,品不得这清韵香茶了?”
她轻轻放下茶杯,玉指在桌面上有意无意地划过,那动作优雅,却让祁天运感觉像是毒蛇在吐信。
“康总管……古佛州一别,可是让姐姐我好生‘想念’啊。”她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钩子,“你在葬佛窟内,可是出尽了风头。不仅坏了教主他老人家筹划多年的大计,更是……顺手牵羊,拿走了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她的目光,如同有形的丝线,缠绕在祁天运的身上,仿佛要透过衣物,看到他怀中那并不存在的“镇龙石”。
“教主得知消息后,很是震怒呢。”苏宛儿的声音依旧轻柔,但其中的威胁意味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他老人家可是发话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回圣物,至于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太监……咯咯……”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却让人不寒而栗,“要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祁天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口干舌燥,手心全是汗。他强行镇定,干笑道:“苏……苏圣女说笑了……什么圣物……奴婢……奴婢实在不知啊!当时情况混乱,奴婢只顾着逃命,哪里……哪里顾得上别的?”
“哦?不知?”苏宛儿眉梢微挑,那双媚眼仿佛能洞穿人心,“康监官这装傻充愣的本事,倒是见长。不过……”她话锋突然一转,眼中的冰冷杀意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让祁天运头皮发麻的……兴趣?
“不过,姐姐我对你,倒是越来越感兴趣了。”她身体微微前倾,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异香的温热气息拂面而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旖旎的耳语,内容却惊心动魄,“能在巴屠那蠢货和乌烛老鬼眼皮子底下,把那东西弄到手,还能全身而退……你这小太监,秘密不少嘛。”
她目光流转,在祁天运那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脸上扫过,像是欣赏一件有趣的玩具:“姐姐我阅人无数,像你这样……又怕死,又能惹事,运气还邪门好的,倒是头一回见。比教里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还有朝廷里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有意思多了。”
祁天运被她这忽冷忽热、忽杀忽捧的态度弄得心惊肉跳,脑子飞快转动,琢磨着这妖女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苏圣女……您……您到底想怎样?”他涩声问道,姿态放得极低。
苏宛儿微微一笑,那笑容足以倾国倾城,却也足以致命。她伸出那根戴着一枚造型奇特、仿佛有火焰在其中流动的赤玉戒指的纤纤玉指,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推到了祁天运面前的桌面上。
那是一枚玉佩。通体呈温润的乳白色,质地极佳,触手生温,正面雕刻着一对首尾相接、栩栩如生的鸳鸯,雕工精湛。然而,仔细看去,那鸳鸯的眼睛,却是一种极其深邃的暗红色,隐隐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令人不安的邪气。玉佩边缘,还缠绕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细如发丝的暗金色纹路。
“此物,名为‘同心佩’。”苏宛儿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算是姐姐我,送给你的一份‘小礼物’。”
祁天运看着那枚玉佩,如同看着一条盘踞的毒蛇,不敢去碰。
苏宛儿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道:“康监官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与虎谋皮,终非长久之计。你那皇帝主子,看似对你恩宠有加,实则不过是把你当成一颗比较好用的棋子罢了。待你没了利用价值,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下场如何,想必你心里清楚。”
她顿了顿,媚眼如丝,声音愈发酥软:“若有一天,你看清了处境,不愿再与虎谋皮,或者……想寻个更知冷知热、懂得欣赏你的人……只需捏碎这枚玉佩。”
她伸出玉指,在那对鸳鸯中心轻轻一点:“姐姐我,无论身在何方,都会第一时间来寻你。”
这既是诱惑,也是离间,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陷阱!
祁天运心跳如鼓,他知道,接下这玉佩,就等于在身上绑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而且是与万灵教这头猛虎扯上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可不接……以这妖女的手段,今天自己能不能安然走出这茶楼,都是未知数。
他脸上阴晴不定,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将那枚温润却带着邪气的玉佩拿了起来,迅速塞入怀中,仿佛那玉佩烫手一般。
“苏……苏圣女厚爱……奴婢……奴婢……”他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宛儿见他收下,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带着几分深意的笑容,仿佛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走入精心布置的罗网。
“很好。”她站起身,水蓝色的裙摆如同流水般漾开,身姿摇曳生姿,“茶钱,姐姐我已经付过了。康监官,好自为之。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她不再多看祁天运一眼,撑着同样是一把水蓝色的油纸伞,袅袅婷婷地走下楼梯,消失在茶楼门口迷蒙的雨幕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祁天运独自坐在雅座上,许久没有动弹。窗外雨声依旧,但他却感觉浑身冰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仿佛带着苏宛儿体温和香气的“同心佩”,只觉得那玩意儿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万灵教的绝杀令,黑巫教的诅咒暗杀,皇帝萧琰的猜忌与利用,反玄盟内部的审视与期待,现在,又加上一个神秘莫测、敌友难分的苏宛儿和这枚不知是催命符还是救命稻草的邪门玉佩……
他这条小命,就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四周全是看不见的暗礁和漩涡。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液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燥热与不安。
“妈的……这京城……真他娘的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低声骂了一句,丢下几块碎银子(尽管苏宛儿说付过了,但他不想欠这妖女一分一毫),站起身,也快步离开了清韵茶楼。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前方的路,在雨幕中一片模糊。
清韵茶楼那场与苏宛儿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会面,如同在祁天运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久久不散。那枚藏在怀中、触手温润却透着邪气的“同心佩”,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已然身处何等险恶的漩涡之中。
接连几日,他都有些心神不宁,处理内侍省事务时也难免有些走神,所幸他新官上任,手下人只当他是尚未熟悉,倒也未曾起疑。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躺在榻上,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闪过苏宛儿那魅惑与冰冷交织的眼神,以及那句“与虎谋皮,终非长久之计”的低语。
这日,天还未亮,祁天运便依制穿戴整齐他那身崭新的正四品内侍省监官服,随着上朝的文武百官队伍,沉默地步入那象征着大玄最高权力中心的紫宸殿。
紫宸殿内,金碧辉煌,庄严肃穆。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两侧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祁天运作为内侍省官员,位置靠后,他低眉顺眼,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中却莫名地有些不安,总觉得今日这大殿之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几分。
高踞龙椅之上的萧琰,今日穿着一身玄黑底色、绣着十二章纹的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帘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唇,更添几分天威难测。
冗长的朝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地官员奏报着或大或小的事务,萧琰或简短批示,或交由相关部司商议,一切看似平静。然而,祁天运敏锐地察觉到,站在前排的几位重臣,如宰相林文正、兵部尚书等人,眉宇间似乎都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霾。
终于,在朝议接近尾声,司礼太监即将宣布散朝之时,萧琰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透过冕冠的珠帘传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众卿家,近日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镇南王厉凌云上奏,言其子厉因雄已年满二十,骁勇善战,屡立军功,恳请朕为其赐婚,以安其心,亦以示天家对南疆将士之恩宠。”
此言一出,大殿内原本就凝重的气氛仿佛瞬间冻结!不少官员脸上都露出了惊愕、凝重,甚至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镇南王厉凌云!这个名字在大玄朝堂,本身就代表着强大的实力、桀骜的藩王,以及……隐隐的不臣之心!他坐拥南疆数十万精锐边军,扼守帝国南大门,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如今,他竟然主动为其子求取天家公主?!
这哪里是示恩?这分明是试探,是胁迫!是想通过联姻,进一步巩固他厉家在西南的统治,甚至……为将来可能的举动,披上一层合法的外衣!
祁天运站在后排,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南疆!又是南疆!柳凝霜的警告、陆远钟的暗示、苏宛儿话语中隐约透露的信息,此刻仿佛都汇聚到了这一点上!龙脉异动,镇南王求亲……这绝非巧合!
萧琰仿佛没有看到下方百官骤变的脸色,继续用他那平稳却带着无形压力的声音说道:“镇南王世代镇守南疆,功在社稷。其子厉因雄,朕亦有所耳闻,确为青年才俊。朕思虑再三,以为此请合乎情理。朕之皇妹明玉公主,年已及笄,品貌端妍,与厉世子正是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