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河骑着自行车,熟练地往“平安货栈”蹬去。
快到小院时,他绕着外围兜了大半个圈子,目光扫过几处标记...仔细观察有无异样。
确认一切如常后,李长河才一拐车把,悄无声息地溜到小院门前。
“平安货栈”如今外表依旧破落。
他有节奏地轻叩门板后,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木门打开一条缝。
刚迈进院子,一条半大的黑狗从角落里蹿了出来,摇着尾巴凑到李长河腿边,用脑袋不停地蹭他的小腿裤管。
这小家伙是去年冬天,片儿爷捡回来的流浪狗...刚来时瘦得皮包骨头,现在总算养出点精神头了。
“嘘,黑子乖。”
李长河从包里摸索出半块窝头,丢给小黑狗。
黑子欢快地叼起窝头,趴下来享用它的美味去了。
待李长河走到西屋门口时,还没看清人,鼻子先闻到一股…奶腥气混合着尿布的味道。
这味道,跟他家一模一样!
待他定睛往屋檐下一看,忍不住乐出了声。
只见平日精明沉稳的片儿爷,此刻以极其别扭的姿势...蹲在屋檐下,面前还摆着个小木盆。
这位老江湖手忙脚乱,正全力对付着怀里光溜溜、肉乎乎的小团子。
他一只手抱着小身子,另一只手拿着块软布...正跟沾满金坷垃的小屁屁“搏斗”。
小家伙显然对清理工作很不满意,哼哼唧唧地扭动着小身子,两条小腿不安分地乱蹬。
而片儿爷那件褂子前襟上,也不幸蹭上了些许“战利品”,看着既狼狈又滑稽。
“哎呦我的小祖宗诶,你这‘黄金万两’……比那帮老油条还难对付!”
片儿爷嘴里嘟囔着,试图用膝盖夹住不停扭动的小身子,可小家伙一点也不配合。
“别动...哎...小祖宗,你别动行不行?马上就完事儿!”
李长河抱着胳膊,嘴角咧到了耳根子:
“哟!您老这伺候人的手法...可是生疏得很呐!”
“当年在鸽子市‘掌眼’辨真伪、掂量袁大头那稳当劲儿呢...让个小奶娃给难住啦?”
闻言,片儿爷饱经风霜的老脸上窘迫不已,没好气地笑骂道:
“去你小子的,看老子笑话是吧...少搁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腾不出手,只能用下巴朝小肉团子点了点。
“你是不知道,抱着这小玩意儿...比揣着手榴弹还让人心慌!”
“劲儿大了害怕捏坏,劲儿小了又抱不住...唉!”
片儿爷话没说完,小家伙像是故意跟他爹作对,小腿猛地一蹬...差点把尿布踹到老脸上。
片儿爷吓得“哎哟”一声,赶紧把那只乱蹬的小脚丫握住,同时轻轻拍抚着小家伙的背。
“哦哦,不怕不怕,爹在这儿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总算把金坷垃擦干净,再把小肉团子放进旁边一个小摇篮里,这才长舒一口气。
“孩儿他娘呢?没在屋里?”
李长河看着片儿爷这一通忙活,随口问了一句。
片儿爷闻言,一边用布巾擦手,一边朝院门外努了努嘴:
“桂芬啊?嗨...自打生了这小子,我把她伺候得身上都快长出懒筋了!”
“这不,非说要活动活动筋骨,去供销社看看今儿有没有猪肉…我说我去,她还不乐意,嫌我买的肉膘少!”
孩子他娘叫桂芬,原本是个苦命寡妇,年纪比片儿爷小了一轮半。
别看她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但手脚极其勤快利索,是个踏实过日子的女人。
两年前,这个小寡妇在鸽子市摆个小摊,卖点自己纳的鞋垫、做的布鞋啥的...但被几个当地小混混纠缠,还想占便宜。
正好片儿爷路过,看不过眼,就出面帮衬着说了几句话...他凭借老江湖的气场和、和在这片地界上的人脉,直接把混混们唬走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接触了几回后,这寡妇就死心塌地跟了他。
两人也没什么像样的仪式,更没张扬...就这么悄无声息住进了小院,搭伙过起了日子。
但别说,自打桂芬来了以后,把院儿里收拾得越来越有人气儿...连片儿爷身上那件常年油渍的棉袄,也变得干净板正了不少。
......
院子角落被桂芬利用起来,开垦出了一小片菜地。
晚春暖阳下,嫩绿的菜苗探出了头,给这破落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机。
黑子吃饱了窝头,趴在屋檐下眯着眼睛,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很是安逸。
“临老临老,没成想...倒伺候起祖宗来了。”
片儿爷在旁边的石凳坐下,从腰间抽出杆烟袋,当准备划火柴点上时...下意识瞥了一眼摇篮,又把烟袋放下了。
“这小子挺壮实,像您!”
李长河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
“那可不...能吃能拉,劲儿还不小嘞!”
片儿爷脸上漾开一抹得意笑容:
“取了个名儿...叫茅平安。”
“咱不图他将来封侯拜相、大富大贵,就盼着他这辈子太太平平,安安稳稳。”
他看着摇篮里的儿子,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这眼神李长河很熟悉...自家闺女晓晨出生时,他也是这么看着的。
“以前啊,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啥风浪没见过?啥险关没闯过?”
片儿爷目光悠远,像是在回忆那些年的惊心动魄。
“揣着几块大洋就敢走南闯北,为了件老物件能跟人耗上三天三夜...心里就惦记着那点差价,觉得那就是活着的滋味儿。”
随后,他伸手碰了碰儿子的小拳头。
小家伙像是有所感应,一下子就用攥住了老爹的手指。
“可现在不一样喽,这世上总算有了个真正的念想!”
“我这把老骨头,死也要护着他顺当长大,别让他沾上我年轻时的烂皮炎子事情。”
他抬头看向李长河,眼神里的精明重新浮现。
“长河,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现在这世道,你觉着...还比得了前两年吗?”
“咱们那条‘特供’网络,往来都是些背景复杂的人物...虽说是各取所需,但树大招风。”
片儿爷敲了敲石凳边沿,语气凝重:
“往后啊,咱们得学那老鳖,平日缩在壳里,看准了才伸头......”
“宁可不赚、少赚,也绝不能冒进...一步踏错,那可就是万丈深渊,想爬都爬不回来!”
李长河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
眼前这个老江湖,终究是被迟来的血脉拴住了心...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被这个小肉团子化成了绕指柔。
从前那个游刃有余的“浪里白条”,如今也开始向往风平浪静的港湾,开始细细谋划后路了。
这种转变,李长河非常理解。
自己何尝不是因为有了青禾、有了向阳和晓晨后...那份安稳过日子的心,才更加坚定?
“您说得在理,钱是赚不完的...可安稳日子一旦打破,想再捡起来就难喽!”
“有你这话,我心里就有底了。”
片儿爷起身走进里屋,拿出布包和笔记本。
打开布包后,里面是叠得整齐的现金——主要是十元大团结,还有三根小黄鱼,以及一叠各式票证。
笔记本上,则清晰地记着上个月“特供”生意的数量、品类、价格、换取物...一目了然。
这是他们多年合作养成的习惯...账目清楚,才能长久。
随后,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近况,交流了些信息。
眼看日头偏西,李长河起身准备告辞。
只见他走到摇篮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金锁片——上面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
李长河把这个金锁,轻轻放在了襁褓里。
“一点小意思,给孩子讨个吉利。”
片儿爷愣了一下,眼中满是欣慰:
“长河,有心了!”
“您啊,就好好伺候您家这小祖宗吧...我先回了,过两天再来。”
李长河身影消失后,片儿爷仔细插好门闩,又靠在门板上静静听了几秒后,才慢慢踱回院中。
他走到摇篮边,俯身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
茅平安把小拳头放在腮边,沉浸在最纯粹的梦乡里,对外面世界的风风雨雨...一无所知。
“平安…平平安安……”
片儿爷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以前刀头舔血、在黑市边缘游走...他没什么怕的。
大不了豁出这条老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现在不行了,他这条老命得留着、得硬朗地活着...得看着这小肉团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前几天桂芬还说,等平安再大点,得送他去上学...将来当个工人也好、当个老师也罢,总比他们强。
可最近这半年,风向越来越怪异。
片儿爷虽然消息灵通,但也看不清未来的确切走向。
他知道,自己和李长河干的这“特供”买卖...一次失手,可绝不仅仅是折了钱财那么简单。
并且,自己栽了也就栽了...这辈子酸甜苦辣都尝过,不算太亏。
可平安呢?
这孩子才刚刚来到世上,难道就因为他这个爹的“营生”,从小担上“坏分子子女”的风险?
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
甚至……
片儿爷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顺着想下去。
是不是……真的该收了?
金盆洗手...彻底离开这个行当?
这个念头映照在脑海里,就再也挥之不去。
对于在风浪里扑腾了大半辈子的他来说,隐退二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却重如千钧。
这意味着,自己要放弃多年来经营的人脉、渠道,放弃源源不断、让人眼热的巨额利润,然后甘心归于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
片儿爷直起身,茫然环顾着被一点点收拾出来,倾注了不少心血的小院。
这里,曾是他和李长河闷声发大财的据点,见证了无数次的秘密交易和财富积累。
真要彻底放弃这一切吗?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儿子脸上...小家伙在睡梦中吧唧了一下小嘴,露出浅浅的笑容。
就这一下,片儿爷所有的不舍和犹豫...都在这个笑容面前土崩瓦解。
什么江湖地位、什么万贯家财...都比不上这带把的小家伙!
“罢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浑浊老眼里闪过决断。
“老子拼了半辈子,攒下的家底,也够你小子吃用不少年了。”
“往后...就图个安稳吧!”
北风吹动已经花白的鬓发,却吹不散那份为父的守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