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礼凝神倾听，不时发问一两句，显得极为认真投入。
待喻万春点评完毕，他脸上露出由衷的钦佩之色：“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先生不仅诗才高妙，点评更是切中肯綮，令人茅塞顿开。本王定将先生的金玉良言转告他们，想必那几个年轻人定会受益匪浅，感激不尽。”
“殿下过奖了，互相切磋而已。”喻万春谦逊道。
赵明礼见目的已达，便不再久留，优雅地起身告辞。
“先生身负皇命，时间宝贵，本王不便过多打扰。”
“今日得见先生，聆听到如此精妙的见解，已是收获颇丰。”
他走到门口，似又想起什么，回头笑道，“日后先生若得闲暇，望能拨冗参加一些京中的文会雅集，也让更多同好能有机会亲聆先生教诲。”
“本王在城西有处小小的别苑，虽然简陋，但景致还算清幽，届时或可设一薄宴，邀先生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文友一聚，煮酒论诗，亦是人生乐事。”
喻万春心中警铃微作，知道这是明确的邀请信号，但他此刻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只能恭敬地应承下来。
“殿下盛情，草民心领。待完成陛下交办的差事，若有机会，定当赴约，向京中各位大家请教。”
“如此，本王便翘首以盼了。”赵明礼笑容温润，再次拱手一礼，便在喻万春的恭送下，带着随从飘然离去。
喻万春站在院门口，望着那一行三人消失在竹影深处的身影，脸上的恭敬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这位二皇子，举止谈吐无可挑剔，礼贤下士的姿态做得十足，确实比锋芒毕露的大皇子更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他那份对诗词的见解，也似乎并非全然附庸风雅。
然而，正是这份恰到好处的“完美”，让喻万春心中更生警惕。
温和表象之下隐藏的机心与目的，恐怕比其兄长的直白索取，更为深沉难测。
他的到来，像一个清晰的信号，表明喻万春因皇帝一句赞赏而正式进入了各方势力的视线，特别是几位有心皇位的皇子视野之中，成了他们意欲拉拢或至少不能让他人独占的筹码。
随后的几日，馆驿门前果然并未因二皇子的离去而恢复清静。
访客依旧络绎不绝，名帖如同秋天的落叶，层层叠叠地堆满了门房的小几。
这其中，有真心实意想来斗诗的狂生，渴望在诗才上压倒这位“御前红人”以一夜成名；有千方百计想来攀附结交的投机者，希望能借与喻万春的交往提升自己的身价，挤入更高的圈子；更有许多怀揣诗稿的普通文人，眼神热切地恳请“文清先生”或“喻大家”品鉴，仿佛得到他一句半句的肯定，便能从此文运亨通。
喻万春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深知，在这权力中心的汴京城，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微妙的表情，都可能被无数双眼睛注视，被无数张嘴巴解读、传播，最终演变成各种版本的流言，甚至成为攻击的武器。
他尽量保持着谦逊低调的本色，对前来挑战斗诗者，多以“切磋学习”、“阁下大作亦有不凡之处”应对，避免正面争强好胜，以免徒惹是非。
对那些明显意在攀附求名者，则保持温和而疏离的态度，不轻易许诺，也不轻易得罪。
对于那些捧着心血之作前来求教的文人，他则更为谨慎，择其善者而勉励之，指出可提升之处时也务必语气委婉。
对于实在不堪入目的，也绝不轻易出言贬损，多以“各有风格”、“还需磨砺”等中性词语带过，以免无意中结下仇怨。
他仿佛一个高超的走索艺人，脚下是万丈深渊，手中需平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力。
一边要应对这些纷繁复杂的关注、试探与诱惑，一边还要在内心深处，继续煎熬地构思那篇必须让皇帝满意、让同僚挑不出错、让自己良心稍安的“颂圣”文章。
更重要的，他必须在这看似风光无限的旋涡中心，保持头脑的绝对清醒，暗自筹划着两条道路。
一是如何能尽快、且体面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二是，倘若天意弄人，不得不在此久留，又该如何在这波诡云谲的棋局中，为自己谋得一丝喘息之机，乃至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主动。
高祥是在午后时分到的。
“喻先生，休息得可好？”高祥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关切，更像是一句程式化的问候。
喻万春连忙躬身：“劳公公挂念，尚好。陛下交代之事，草民不敢怠慢，正思索如何下笔。”
他谨慎地将皇帝的旨意摆在最前面。
高祥微微颔首，目光在喻万春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能穿透他强装的镇定。
“如此便好。陛下恩典，念先生常住馆驿多有不便，特赐宅邸一所，供先生在京期间居住着述。咱家这就引先生过去。”
“陛下隆恩，草民感激涕零！”喻万春再次下拜，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迫感。
皇帝的“赏赐”从来都不是白给的，这搬出宫禁，看似自由，实则不然，他觉得这京城处处陷阱。
手续很快办妥，喻万春几乎没什么行李，随着高祥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离开了宫门附近的馆驿。
马车在汴京的街道上穿行，帘外是熙攘的市井声，热闹非凡，但喻万春无心观赏。
马车最终在一处清静雅致的街巷停下。
宅邸门脸并不张扬，但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三进院落，粉墙黛瓦，庭院里有修竹怪石，小池游鱼，陈设家具一应俱全，且品质不俗，绝非普通民宅。
“此处原是位致仕老臣的别业，陛下特意拨给先生使用。”高祥淡淡道，“一应仆役杂工都已配齐，先生可安心在此居住。”
他话音未落，便有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领着数十名仆役、侍女整齐上前叩拜，口称“见过喻老爷”。
规矩森严，行动划一，显然是经过严格调教的。
喻万春心中是明明白白的，这些人就不是伺候他的，里面一定有人是来监视的。
皇帝给了他“随处可去”、“随地可往”的许可，却先给他套上了无形的缰绳。
“陛下厚爱，草民……惶恐。”他只能再次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