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
二更天。
夜色浓的化不开，黑沉沉的压下来，把整座紫禁城都给吞了。
东宫，密室。
巨大的京城舆图铺开。
朱见济就站在图前，负手而立。
灯火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长，投在地图上，透着一股鹰隼般的杀气。
沈炼守在一旁。
他双眼全是血丝，脑子却格外清醒。
“殿下，郭将军他们已经出发，我们也该。。。”
“不急。”
话没说完，就被朱见济打断。
他抬起那根细长的指挥杆，点在地图上乾清宫前的一块区域。
那是一片毫不起眼的园林假山。
“沈先生，你猜孤为什么选这儿？”
沈炼的目光落在图上，眉头拧成个疙瘩。
他跟着于谦久了，对兵法也非一窍不通。
“此处。。。不是个埋伏的好地界。”
“四面都开阔，一暴露，想退都没地方退。”
“没错，放沙场上，这里就是死地。”
朱见济的声音冷的跟他这个年纪半点不沾边。
“但今夜，这里却是活路。”
他把指挥杆挪到皇宫西南角的一座库房。
“尚衣监的甲字库，存的全是开春新织的丝绸布料，最容易点着。”
“石亨要在宫里放火，搞乱子，这里，肯定是首选。火一点，宫里大部分救火的人，都会本能的朝这里聚。”
他的杆尖在地图上画出一条流畅的弧线。
“救火的人会朝西南方向疯涌。而刺客的目标，是正北的乾清宫。他们，必须逆着人流走。”
“宽阔的御道，在火光和混乱里，就是找死。只有穿行在宫殿楼阁的阴影里，才能最快最隐蔽的靠近目标。”
杆尖最终，稳稳的落回那片假山。
“而这片假山，就是他们逆行的必经之路，是唯一的捷径。是视觉的死角，也是人心的盲区。”
“更重要的是，这里足够窄，能把他们人多的优势，压到最低。”
沈炼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他看着朱见济，眼前的哪是个九岁的孩子。
这分明是个妖孽。
人心，地利，天时，全被他算到了骨子里。
这不是算计。
这是屠夫的刀法。
那不是地理上的死局。
那是人心里的陷阱。
杀局，在敌人动身前，就已经成了。
。。。
御花园北侧，通往乾清宫的夹道旁。
假山群在黑暗里蛰伏。
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声息。
郭勇和十九个东宫卫，就藏在这片死寂的阴影里。
人和影子，几乎分不出来。
每个人都占着太子亲手在图上标出的位置。
进可攻，退可守，彼此互为犄角。
这是他们从没练过的阵型，却又顺畅的邪门。
郭勇半蹲在一块太湖石后，全身的肉都绷紧了。
那份伪造的圣旨，用油布包了三层，贴身揣在胸口，滚烫。
怀里揣着的，是九族的命，更是太子殿下拿命换来的信任。
败，则同死。
夜风冰冷，刮在脸上，生疼。
可他们的手心，全是湿冷的汗。
握着新式连弩的手，纹丝不动。
手指就虚搭在机括上。
他们能闻到假山石缝里青苔的湿气，能听到远处更夫的梆子声，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快要炸开的心。
一个最年轻的卫士，叫二狗，才十七。
他紧张的直咽唾沫。
喉咙干的冒火。
旁边一个老兵，外号闷葫芦，平日里半天放不出个屁。
此刻却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憋着。”
二狗用力的点头，把口水咽回去，也把恐惧咽回去。
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上过战场，见过血。
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夜这样。
他们感觉，今晚的差事，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刀尖上跳舞。
时间，一息一息的爬。
沙沙。。。
夹道那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还有甲叶碰撞的轻响。
来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猛的提到了嗓子眼。
郭勇的眼睛猛的一眯。
他探出半个头。
一队提着灯笼的禁军，正不紧不慢的巡逻过来。
不是。
是换防上来的锦衣卫。
卢忠那条疯狗，做事尽然够绝。
不止换了曹吉祥的人，还派了自己最精锐的心腹校尉，把巡逻的密度加了一倍。
郭勇的心沉了下去。
灯笼的光晕，在假山上扫来扫去。
好几次，光柱都从卫士们的鼻尖前一晃而过。
二狗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他觉得自己快憋死了。
终于，那队锦衣卫走了过去。
郭勇刚要松口气。
那脚步声，竟然停住了。
“头儿，今晚这风有点邪乎啊。”
一个锦衣卫校尉的声音传来，满是警觉。
“嗯，这黑灯瞎火的，假山里最容易藏东西，都给老子仔细点！”
一个校尉打扮的人说着，竟提着灯笼，朝郭勇他们藏身的这片假山走了过来。
郭勇的头皮嗡的一下就炸了。
他的手，下意识的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只要对方再往前三步，他就只能暴起杀人。
一步。
两步。
那校尉的脸，在灯笼底下，已经能看的清清楚楚。
千钧一发。
“咳！都他娘的磨蹭什么！”
夹道尽头，一个百户打扮的军官不耐烦的骂道。
“赶紧巡完这边，前头还有一大圈呢！想偷懒不成！”
那校尉脚步一顿，悻悻的骂了一句，转身走了。
“算你运气好。”
巡逻队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街道拐角。
郭勇靠在冰冷的石头上，才发觉后背的衣裳，全被冷汗打透了。
意外。
一个天大的意外。
这帮友军，比敌人还他娘的要命。
他们的尽忠职守，把留给自己的伏击窗口，压缩到了一种近乎不可能的地步。
“头儿，这可咋整？”
闷葫芦的声音里，也急了。
郭勇没说话。
他抬起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个手势。
动手，要快。
一击必杀。
绝不能和锦衣卫的巡逻队碰上。
所有人都看懂了。
他们重新调整呼吸，把自己的杀意，更深的埋进黑暗里。
就在这时。
远处，禁军大营的方向，传来了三声沉闷悠长的锣响。
咚。
咚咚。
这是京营夜间操演，各部换防的信号。
也是石亨在情报里，和刺客约定的动手信号。
锣声，就是火光的前奏。
来了！
这一刻，假山群里所有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死一般的沉寂。
郭勇感觉自己的血，一点点的冷下去，又一点点的沸腾起来。
他把搭在机括上的手指，移到了扳机上。
他身后的十九名卫士，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杀局，已成。
风，停了。
就等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