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凛冽的寂静,与殿内割裂成两个迥异的世界。
凌豫帽檐阴影下的眼眸深处,翻涌的担忧暂时隐去,重新覆上一层坚冰般的专注与冷静。
他看着她步入回廊更深处晦暗的光影,那背影单薄却挺直。
随即,没有任何迟疑。
他身影微微一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和远处的乐声吞没,只有腰间佩刀随着步伐发出极轻微的的声响。
祁阳宫外,雪霁天青。
沉沉的铅云低压着飞檐重瓦,将皇宫勾勒得愈发肃穆苍茫。
偌大的御湖却没有结冰,湖面飘着还未融化的雪花。
湖畔几株古老的樟树,虬枝盘结,此刻层层叠叠的雪白,于这片沉寂中沉默矗立。
宫女们清扫出的小径蜿蜒向前,笔直地划开两侧厚实的积雪。
小径两旁,素白的天地间猝然撞入一簇簇炽烈的火红。
那是新近换植的腊梅,正迎着严寒傲然怒放。
冷冽的空气裹挟着清苦凛冽的幽香,不动声色地弥漫开来。
江绮露重新披上了厚重的雪貂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肌肤。
在雪光映衬下,愈发显出冰雪雕琢般的剔透与清冷。
她并非真的在赏梅,步伐缓慢而带着一丝漫无目的,纤长如玉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抚过眼前梅花娇嫩的花瓣。
冰凉刺骨的雪水,正自那饱满的花苞边缘沁出,滴落在她微凉的指尖,她却恍若未觉,甚至连眉梢都不曾颤动一下。
倚梅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眉头紧紧拧着,视线不时警觉地扫过四周寂静的雪景,眼底的忧惧如同湖面化不开的薄冰。
她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心有余悸:“姑娘……”
只两个字,便包含了千言万语的惶恐与后怕。
方才祁阳殿内,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还有洛戢那看似温和实则暗藏锋芒的眼神,都让她心尖发颤。
她是能感觉到洛戢与自家姑娘的暗潮汹涌。
江绮露闻声,脚步稍顿。
她微微侧首,斗篷的阴影滑落,露出了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
面对倚梅的惊惧,她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弯,那是一个安抚性的弧度,却并未真正驱散眼底的寒意。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了这凝固的雪世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笃定:
“没事,他不会在此地轻易动手。”
她总觉得,洛戢搅入这人间局面,似乎是有别的需求。
至少在他目的达成之前,他不会做什么。
“有……”
“他终究会有所顾忌的。”
她的话语顿了顿,那个称谓并未出口。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姑姑她……
短暂的停顿后,江绮露的目光掠过灼灼红梅,投向远处被积雪勾勒出庄严轮廓的殿宇。
清澈的眼底,凝结的寒冰仿佛碎裂开来,翻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忧虑和锐利的锋芒。
“我忧心的是,这朝局之下,他究竟参与了多少?”
她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分量:
“如果涉及哥哥,那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她倏然转头,视线重新落回倚梅脸上,那眸中尚未敛尽的利光让倚梅心头微凛。
江绮露的嘱托清晰而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传话给阿絮,让她们盯紧些。”
“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倚梅心头一紧,立刻深深福下身去,肃声应道:“是!”
与此同时,在祁阳殿西暖阁的花窗后,千澜公主苏景环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暖炉里新添的兽金炭。
透过精巧的窗格缝隙,她恰好将御湖小径上那主仆二人的身影纳入眼底。
此刻看着江绮露在雪中看似闲适的身影,苏景环的丹凤眼中掠过一丝冰凉的嘲讽和玩味。
倚梅肃声应下,主仆二人正待继续前行,绕过前方一株虬枝怒展的老梅。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般,自一株挂满冰凌的樟树宽厚的树干后转出,恰好阻在了小径中央。
来人一身玄青色劲装官服,外罩御寒的藏青斗篷,正是统领禁军的都司凌豫。
他似乎是刚巡视至此,斗篷和肩头上还沾染着少许未曾拂尽带着寒意的碎雪。
靴底踏在清扫过但又被薄雪覆上一层的小径边缘,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吱”声,打破了小径间几乎凝滞的静谧。
他身姿挺拔如出鞘利刃,帽檐下深邃的双眸投向江绮露,带着一种刻意的、巡逻至此突然发现的“诧异”,仿佛这相遇纯属偶然。
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板正,不带丝毫温度,例行公事般道:
“清平郡君。天色阴沉,雪路湿滑,为安全计,还请郡君莫要离席过远。”
江绮露的脚步倏然顿住。
她的目光落在凌豫身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清晰地掠过一丝的意外。
她原以为,自秋狩那次不欢而散后,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凌豫是凌豫,不是她的玉徵。
对于如今这位掌管禁军、权势不小的都司,江绮露内心并无多少波澜。
“有劳凌都司费心,本郡君不过稍透口气。”
江绮露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疏离,微微颔首示意,动作矜持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回避之意。
说罢,她便欲带着倚梅从凌豫身侧绕过。
然而,宽阔的小径仿佛瞬间变得逼仄起来,他就那样定定地立在原地,像一道沉默而无法逾越的障碍,将她的去路牢牢封死。
江绮露微微蹙起了眉头。
指尖本已无意识捏紧的披风边缘,泄露了她陡然升起的一丝不耐烦。
这个人,到底意欲何为?
她清澈的眸底浮起一层薄薄的冷霜:“凌都司,还请让路。”
她的语气加重,已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倚梅立刻紧张地向前半步,一手下意识地扶紧了自家小姐的胳膊,警惕地瞪着凌豫,虽然紧张,但并无退缩之意。
凌豫的目光在倚梅脸上飞快扫过,最终重新落回江绮露那略带愠怒、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
他薄唇紧抿,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心中那股自秋狩后便萦绕不去的躁郁,在看到她刻意避开自己,在察觉她眉宇间那丝被强行压下的疲惫与疏离后,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裂口。
理智告诉他应该让开。
可一种比理智和职责更蛮横的东西,却驱使着他牢牢钉在原地,不让她轻易从自己的视线里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