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些大,吹得少年们的校服猎猎作响。诸葛青趴在栏杆上,望着楼下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眼神却没有焦点。张伟学着他的样子趴在旁边,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既然这样,”张伟拖长了调子,带着点过来人的口吻,“那干脆将错就错呗?”
诸葛青没回头,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
张伟继续他的“情感导师”角色,自顾自地说下去:“她是那种……对感情很认真的人吗?”他其实对那个让好友魂牵梦萦的“妹妹”一无所知,全凭感觉猜测。
这次诸葛青点了点头,很轻,但很肯定。
张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得了,我看你也是。既然这样,我觉得你还是该早点扯明白才好。”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看过《龙族》吗?”
诸葛青终于侧过头,丢给他一个“你又抽什么风”的眼神。
张伟不管他,模仿着书中人物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念道:“《龙族二》里,夏弥和楚子航在病房里说的话。楚子航说:‘两个人的相遇,有的像是春天遇见花开,有的像是冬天遇见冰面上换气的鱼。
你能说那个是错误的吗?你就算遇见的是鱼,是不是还是拼命想去接近鱼呢?’夏弥说:‘如果喜欢什么人,就要赶紧对她说,不然她会跑掉的。说出来才算数,如果不说,两个人猜来猜去就会泡汤的。’”
他顿了顿,收起搞怪的表情,看着诸葛青,声音认真了些:“哥们儿,万一……你遇见的那条鱼,就认定你了呢?再遇见时,就把冰砸开,把鱼捞上来带回家煮汤喝,怎么样?”他拍了拍诸葛青的肩膀,“免得你以后突然后悔。”
说完,张伟便晃晃悠悠地走了,留下诸葛青一个人在天台发呆。风吹乱了他的黑发,他望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天际线,心里反复咀嚼着张伟那番似是而非、却又莫名戳中心事的话。
冰面上的鱼…捞上来…煮汤喝?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可是,那种害怕错过、害怕后悔的心情,却如此真切地攫住了他。
当天晚上,他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不再去想那些纷乱的思绪,只集中意念想着那个清丽的身影,想着潇湘馆内熟悉的陈设与气息。
再睁眼时,眼前已是潇湘馆内熟悉的景致。窗明几净,书架井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冷甜香。
……
怡红院内,贾宝玉今日只觉得身上懒懒的,百无聊赖。他四仰八叉地歪在暖阁的榻上,随手从枕边摸了本《西厢记》之类的杂书翻看,正看到张生初见莺莺那“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的段落,心头痒痒的,不由痴痴笑起来。
忽听得帘栊响动,有人进来。他以为是袭人,头也不抬地嘟囔道:“好姐姐,再与我倒碗浓茶来…”
却听一个温和端庄的声音响起:“宝兄弟好自在。”
宝玉一惊,抬头一看,竟是薛宝钗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他心里顿时疑惑:宝姐姐怎么来了?外头的小丫头们也不通报一声?袭人又跑哪里去了?
他忙不迭地起身让坐,手忙脚乱地将那本《西厢记》胡乱塞到身后靠枕底下,脸上不免带了些许慌张之色。
薛宝钗早已一眼瞥见了他藏书的动作,只作不知,从容地在旁边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下,目光温和地落在宝玉略显局促的脸上,开口道:“宝兄弟,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多嘴,你如今也大了,正经诗书也该多上心些。总看这些杂书,只怕于功课上无益,若让姨夫知道了,又要生气。”
宝玉一听这“仕途经济”的老生常谈,登时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满腔的旖旎心思瞬间烟消云散,脸色也沉了下来,扭过头去不吭声。
恰在此时,袭人端着茶盘进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宝玉冷冷地丢下一句:“我有事,出去了!”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从她身边擦过,掀帘子出去了,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袭人叫了一声“二爷”,哪里叫得住?只得端着茶走进来,只见宝钗一个人坐在那里,脸上阵红阵白,显然是被宝玉这般直白的抵触弄得下不来台,呆坐无言。
袭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宝玉最厌烦人劝学,尤其是被年轻姊妹说教,更是触了他的逆鳞。
她忙堆起笑脸,上前将茶盏轻轻放在宝钗手边的茶几上,温声赔笑道:“宝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二爷这几日身上有些不大爽利,肝火旺了些,气性难免比平日大。姑娘素来最大度,饶他这一回吧?”
薛宝钗何等人物?不过瞬息之间,已然将心头那点不快强行压下,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平和地道:“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自家兄弟,原该互相规劝才是。我不过白说一句,他听也罢,不听也罢,岂有为这个就恼了的道理?”她神态自若,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
袭人见她这般“深明大义”,对比方才宝玉的任性妄为,心中对宝钗的钦佩不由又深了一层,暗想:若是林姑娘,听了这般冷言冷语,只怕早就恼了,不知要赌气到几时,哪像宝姑娘这般宽宏大量、体贴人心?
宝钗呷了一口茶,似是随意问道:“你们二爷这几日忙些什么呢?既然身上不爽利,就该好生静养,不该四处走动,没得再受了风,岂不是雪上加霜?”
袭人闻言,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真实的愁绪:“谁说不是呢?可二爷的性子,姑娘是知道的,除了老太太、太太的话还能听进去一两分,我们这些底下人,又有谁能劝得住他?
依我看,他这会子定是又往潇湘馆寻林姑娘去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几分忧心,“这…这一年大似一年的,总在一处玩笑,也不知避讳些个…我这心里,真是愁的很。”
薛宝钗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了然,同时一个念头也活泛起来。这袭人是宝玉身边第一个得用的大丫鬟,看她的言语神态,似乎对黛玉也并非全然接纳,甚至隐有不满。若能将她拉拢过来,日后在宝玉身边,岂不是多了一个眼线和助力?
想到这里,宝钗脸上笑容愈发温和亲切,她放下茶盏,拉着袭人的手,语气充满了赞赏与关切:“难为你这般事事替他操心,真真是赤胆忠心。我冷眼瞧着,宝兄弟待你也与别个不同,极是信赖亲近。像你这般品貌,又这般尽心竭力,只当个寻常丫头,实在是委屈你了。”
她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袭人,“赶明儿我得了空,该去太太跟前说说,像你这样的人才,合该早早定了名分,日后抬了姨娘,才不辜负你这一片忠心为主的心意。”
袭人一听“姨娘”二字,简直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从头到脚一阵舒坦畅快!她与宝玉早已偷试过云雨情,心中早就存了要当姨娘的念头,不然当初家里人来赎她,她也不会以死相逼,说什么“权当我死了”,断然拒绝。
可她也清楚,老太太明显是属意林姑娘做宝二奶奶的。那林姑娘何等聪明灵透?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若真让她当了家,知道自己与宝玉的私情,还能有自己的好日子过?
她心里倒是极喜欢宝钗这般“端庄贤惠”、“宽厚待人”的,觉得若宝钗做了二奶奶,自己的日子定然好过许多。
此刻听了宝钗这近乎明示的承诺,只觉得心花怒放,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羞答答地低下头,扭捏道:“宝姑娘又拿我打趣了…我算个什么牌名上的人?不过是一心想着伺候好二爷,尽我的本分罢了,哪里就敢想那些…”话虽如此,那语气中的兴奋与得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薛宝钗看着她这副情状,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露。
她心下暗忖:这等背主求荣、心思活络的丫头,眼下固然有用,可以借她之力排挤黛玉,但日后若我真进了门,第一个要寻由头打发的便是她!留她在宝玉身边,终究是个祸害,岂能让她挟制了宝玉去?
两人各怀心思。袭人见窗外起了风,担心宝玉穿着单薄出去着了凉,便想着去给他送件斗篷。
宝钗也顺势起身,笑道:“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去林妹妹那里走动了。正好同你一路,也去讨她一杯好茶喝。”
于是,两人便各怀鬼胎,一同往潇湘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