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屋角那口冒着丝丝白气的小缸,只见里面冰块堆得满满当当,远超份例。
她脸上笑容更盛,语气温和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羡慕:“还是老太太最疼妹妹。这般多的冰,怕是花费了不少心思银钱吧?妹妹这里,倒像是仙境水晶宫一般,令人暑热顿消。”
黛玉一听这话,心里便有些不自在。青大哥一片体贴心意,到了她嘴里,倒成了外祖母的偏爱和银钱堆砌,仿佛在暗指自己奢靡一般。
她当下便微微一笑,话里藏了几分针尖:“我说呢,怎么今儿个一个两个都往我这陋室跑,原来不是来看我,竟是冲着我这缸冰来的。既如此,明儿个我定要去回了外祖母,也给宝姐姐那里多多地送些去,免得宝姐姐大热天的还要辛苦走动。”
宝钗仿佛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依旧笑得温婉大度:“妹妹说笑了。我那里虽比不得妹妹这儿,冰例倒也够用,不敢劳动老太太再额外费心。”她目光在室内一转,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不见宝兄弟?袭人说他在妹妹这儿?”
黛玉垂下眼睫,用银匙轻轻拨弄着碗里,语气淡淡:“谁知道呢。他向来是那没笼头的马,兴头上来了,哪里都去得一阵。许是…又跑去梨香院寻姨妈和宝姐姐说话了呢?”
宝钗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若宝玉真去了梨香院,而自己却不在…她顿时有些坐不住了,又勉强说了两句闲话,便起身告辞:“许是路上错过了。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妹妹歇息了。”
黛玉也不虚留,只微微颔首。
等宝钗走了,诸葛青才嗤笑道:“明明有热毒,还不肯安生待在凉快地方,非得顶着日头到处钻营,何苦来哉?”
黛玉却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好奇道:“热毒?什么热毒?”
诸葛青道:“就是这薛宝钗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股病根,大约是体内热毒壅盛,需得用四季白花花蕊、节气雨露霜雪配成的‘冷香丸’压着,方能平安。”
黛玉闻言,先是惊讶,随即忽然抿嘴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狡黠审视看向诸葛青:“咦?宝姐姐这般隐秘的事,怎么青大哥知道得如此清楚?连我都是头一回听说呢。”
诸葛青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摸摸鼻子,笑道:“我知道的事儿可多了去了。你可知她那个哥哥薛蟠,为何好好的金陵不住,要举家搬来京城?”
黛玉摇摇头:“只听说是为待选和打理生意?”
“待选?生意?”诸葛青冷笑一声,“他是打死了人,强抢了个丫头,惹下了人命官司,这才跑来自投姨父家躲灾避祸来的!”
黛玉惊得倏然睁大了眼睛,手中的银匙“当啷”一声落在碗里,“打死了人?抢了丫头?舅舅他们…可知情?”
“岂止知情!”诸葛青语气中满是讥讽,“那桩人命案子,还是他们写信打点,推荐了贾雨村去应天府谋缺,特意让他去料理的!为的就是让这新官,把这桩旧案胡乱判了,抹平过去!”
黛玉更是震惊:“我…我先生?”
“没错,就是贾雨村。”诸葛青语气转冷,“那被薛蟠打死的冯渊,也是个乡绅之子。那被抢的丫头,名叫英莲,原本还是好人家的女儿,幼时被拐子拐了。更巧的是,这英莲的父亲甄士隐,当年对潦倒不堪的贾雨村还有过资助之恩!贾雨村升堂问案时,一眼就认出了堂下那拐子卖的就是恩人之女,可他呢?什么也没做!为了巴结贾府、王家,稀里糊涂就判了案,任由薛蟠逍遥法外,恩人之女落入火坑!”
黛玉听得脸色发白,手指微微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虽对贾雨村并无太多亲近之感,却也万万想不到他竟是如此忘恩负义、心狠手辣之徒!
诸葛青见她神色不对,忙安慰道:“好妹妹,别为这等小人伤神。那贾雨村人面兽心,最是伪善,连林伯父那般睿智都未能全然看透他,你又何必自责?”
黛玉却缓缓摇头,眼神清明中带着一丝冷意:“不…青大哥,我并非全然无知。先前他奉爹爹之命来教我读书时,我便时常觉得不喜,与他相处总觉不自在,心中莫名排斥。只是他是爹爹请来的先生,我不好多言,便常常推说身子不适,并未上得几节课。如今看来…竟是没错。他果真不是端人正士。”她顿了顿,眉宇间凝起一丝忧色,“只是…这样的人,若将来身居高位,对贾府而言,恐是祸非福啊…”
诸葛青再次为黛玉的敏锐洞察力而惊叹。他又想起原着中确实提及,贾雨村并未给黛玉上多久的课,黛玉、贾宝玉乃至甄宝玉似乎都不太喜欢这位先生。看来,在成人世界里长袖善舞、伪装得极好的贾雨村,在那群心思纯净剔透的孩子面前,其虚伪本质反而无所遁形。
他忙笑道:“妹妹且放宽心。善恶到头终有报,此等忘恩负义、趋炎附势之徒,自有他倒霉的时候。咱们只管看着便是。”
黛玉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屋外蝉声依旧聒噪,屋内冰缸散发着丝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