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早有防备,像只受惊的小鹿,咯咯笑着从椅子上跳起来,灵活地绕着书案躲避。她月白色的裙裾在烛光下划出轻盈的弧线,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悦耳,充满了少女的娇憨和活力。
两人一个追,一个躲,小小的碧纱橱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黛玉轻盈地闪躲,诸葛青虚张声势地围堵,书案成了临时的屏障。光影摇曳,映照着少年少女追逐嬉闹的身影,将那些深宅大院的阴郁和规矩都暂时驱散了。
外间,正坐在灯下做着针线的紫鹃,隐约听到内室传来的、自家姑娘那不同寻常的、开怀又带着点娇嗔的笑声,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侧耳细听,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茫然。姑娘一个人在看书?什么书这么有意思?能笑成这样?这笑声…也未免太畅快了些?完全不像姑娘平日清冷自持的模样啊?紫鹃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只当是姑娘今日心情格外好。雪雁打着哈切,已经见怪不怪了。
追逐笑闹了好一阵,黛玉才扶着书案微微喘息,脸颊红扑扑的,眼眸亮得惊人。诸葛青也停了手,叉着腰,看着她笑:“好了好了,不闹了。累坏了吧?”
黛玉嗔了他一眼,气息还未平复,但脸上全是笑意。
他走到黛玉面前,弯下腰:“就算按我们那边的规矩,我也是个‘大孩子’,林妹妹是‘小孩子’。大孩子管小孩子,天经地义!懂了吧?”
黛玉也不反驳,只是仰着小脸看他,唇角弯弯,眼波流转,像一泓映着月色的清泉。
诸葛青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又是一软。他瞥了一眼窗外,估算了一下时辰。虽然不舍,但还是得走了。
他站直身体,清了清嗓子,又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故意板着脸叮嘱:“好了,小孩子该睡觉了!早点歇息,不许熬夜看书,不然…” 他故意停顿一下,目光在黛玉纤细的身量上扫过,促狭道,“不然长不高!”
黛玉一听“长不高”三个字,小嘴立刻不满地鼓了起来,像只气呼呼的小松鼠,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无声地抗议:我才不会长不高!
诸葛青被她这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最后没忍住,又伸出手,飞快地在她柔软的发顶揉了一把,带着无限的宠溺:“乖啦!睡觉前别喝茶,小心走了困。好好休息,我明晚再来看你。” 说完,不等黛玉再次“抗议”,身影便在原地缓缓变淡,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消失不见。
“青大哥!”黛玉下意识地伸手,却只抓住一片虚空。她看着那人影消失的地方,鼓着的腮帮子还没消下去,眼神却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和淡淡的怅然。她独自在桌边坐了好一会儿。
直到夜深露重,寒意渐侵,她才扬声唤道:“紫鹃。”
紫鹃应声而入,看到姑娘脸上那尚未褪尽的红晕和眼中残留的、不同寻常的光彩,心中虽疑窦重重,却也不敢多问,只默默伺候黛玉卸了钗环,散了头发,又打了温水来服侍她盥洗。
黛玉躺进暖和的被窝里,习惯性地抱紧了那只毛茸茸的小熊玩偶,将脸埋进它柔软的绒毛里。她闭上眼,唇角依旧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很快便沉入了安稳的梦乡。梦里,似乎有七彩的光在流转,还有那清朗带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第二天一早,诸葛青顶着初冬清冽的寒气,提着东西,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城南一条安静的老胡同。
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中气十足的呼喝声和拳脚破风的凌厉声响。
“师父!我来了!”诸葛青扬声喊道,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笑容。
院中,一位身着藏青色粗布短褂、身形异常挺拔的老者闻声收势。他约莫六十上下,头发却乌黑油亮,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开合间精光四射,正是诸葛青的八极拳师父,陈老爷子。
“哼!臭小子!还知道来?”陈老爷子转过身,板着脸,声如洪钟,目光如电般扫过诸葛青,“翅膀硬了?眼里没师父了?上周的功课呢?练给我看看!要是敢退步,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话虽严厉,但眼底深处那点不易察觉的欣慰和笑意,却瞒不过诸葛青的眼睛。
“哪能啊师父!您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忘本!”诸葛青赶紧把礼物放到院中的石桌上,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这不是期末考嘛,您徒孙我可是考了年级第七!给师父长脸了吧?这不一考完,马不停蹄就滚过来给您老人家请安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脱掉厚外套,露出里面方便活动的运动服。
“少贫!练功!”陈老爷子不吃他这套糖衣炮弹,一指院子中央的空地。
“是!”诸葛青神色一肃,瞬间敛去了嬉笑。他深吸一口气,沉腰坐马,摆开了八极拳的起手式——顶心肘。眼神变得锐利,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从跳脱的少年瞬间沉凝如山岳。
接下来的时间,小院里只剩下拳风呼啸、脚步踏地的沉闷声响和陈老爷子时而严厉、时而点拨的喝斥声。
“贴山靠!腰要沉!力从地起!”
“阎王三点手!快!准!狠!别跟没吃饭似的!”
“猛虎硬爬山!气势!气势拿出来!”
“立地通天炮!好!这一下还有点意思!”
汗水很快浸透了诸葛青的运动服,额前的碎发也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他咬着牙,一遍遍地演练着师父要求的招式,将筋骨拉伸到极致,体会着每一次发力时肌肉的震颤和内息的流转。八极拳讲究“崩撼突击,挨膀挤靠”,刚猛暴烈,最是磨练意志和筋骨。每一次与师父喂招时的碰撞,都震得他手臂发麻,却也让他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千锤百炼的力量之美。
练功的间隙,师徒俩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休息。诸葛青殷勤地给师父倒上带来的花雕,又拆开点心匣子。陈老爷子抿了口酒,看着自己这个得意弟子,脸上的严厉终于化开了些:“小子,功夫是杀人技,更是修身法。练拳如做人,要的就是这股子‘顶天立地’的刚正和‘动如绷弓,发若炸雷’的干脆!心思太杂,拳意就散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诸葛青一眼。
诸葛青心中一凛,知道师父是在点他这段时间因为林妹妹分心练功的事。他连忙正色道:“师父教训的是,徒儿记下了。”
“嗯,”陈老爷子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而问起他的学业。师徒二人喝着酒,吃着点心,聊着家常,气氛渐渐融洽。直到日头西斜,晚霞染红了院墙上的枯藤,诸葛青才在师父“勤练不辍”的叮嘱声中告辞离开
夜色如墨,再次笼罩了荣国府。炭火早已熄灭,只有一点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斑。万籁俱寂。
空气中再次泛起熟悉的、细微的涟漪。诸葛青的身影悄然浮现,他还是不放心她。
月光恰好在这一刻,穿过窗棂,落在那张小巧精致的拔步床上。
林黛玉侧身蜷缩在锦被之中,睡颜恬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白日里那些或清冷、或伶俐、或娇嗔的神情全然褪去,只留下孩童般纯净无邪的安宁。她一只白皙的小手露在被子外面,紧紧地环抱着枕边那只毛茸茸的玩偶,脸颊甚至无意识地贴在小熊的头顶,仿佛那是世间最温暖安全的依靠。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起来脆弱又柔软,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沉浸在甜美梦乡中的七岁小女孩。
诸葛青静静地立在床前,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疲惫、酸痛,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心中只剩下如同月光般温柔澄澈的怜惜和守护之意。他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幅静谧美好的画卷。
窗台上,那个被黛玉珍而重之收藏的棱光立方,不知何时被她取了出来,正静静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之下。月光穿过那复杂的棱镜结构,在床榻边的地面上、在黛玉微微卷翘的睫毛上,投下几片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七彩斑斓的光斑。赤、橙、黄、绿……如同几粒凝固的、跳跃的星辰,温柔地守护着女孩的梦境。
诸葛青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熟睡的小小身影,和那几粒跳跃在她睫毛上的七彩星光,身影如同融入水墨之中,悄然淡去,不留一丝痕迹。
屋内,重归寂静。唯有那几粒月光折射出的七彩光斑,在黑暗中,如同最忠诚的守护精灵,无声地闪烁着微光。锦帐之内,女孩抱着小熊,睡得正香,唇角似乎也弯着一个甜甜的、满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