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上的气氛,因为林曌的这一句话而变得寂静。
所有人都下意识朝林曌投去目光,而后视线就在林曌这位陛下与太上皇之间游移。
聪明些的看一眼之后便立刻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状若无事般地继续饮酒、夹菜,仿佛那杯中之物、盘中珍馐忽然变得无比吸引人。
而有些心思不够深沉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的,则更多地将目光投向太上皇林承基,似乎想从他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一丝答案,或是某种情绪的泄露。
此时的太上皇并无言语,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手中还握着林曌方才为他斟满的酒杯。
酒液微漾,映出殿顶的灯火,也映出他脸上那一片近乎凝固的默然。
那默然之下,是旁人不知的复杂心绪,是难以言说的尴尬,以及被当众揭开某些隐秘心思的恼羞。
林曌也不指望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明确的回答。
见他如此反应,只是轻轻一笑,那笑容浅淡,带着一丝了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她放下了手中的玉壶。
“父皇莫要觉得儿臣是在逼你,”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和,却依旧清晰地传入林承基耳中,“只不过有些事,儿臣觉得,父皇还是彻底放下了好。如此,方能真正安享天年,颐养福寿。”
太上皇退位已有数月,时间不算长,但这段日子将养下来,林承基的气色确实比当初囚禁于景元殿时好了太多。
面皮红润了些,眼袋也消减不少,连带着那因酒色和忧惧而略显佝偻的背脊,似乎也挺直了几分。
这自然得益于林曌并未在物质上亏待他。
那些虽不算顶级,但对此界凡人而言已是仙丹妙药般的“补身丹”、“养气散”,林曌定期便会命人送去。
她已行过弑兄之举,背负了不容于世俗伦常的恶名,但亲手弑父这种更为酷烈、更易引发天怒人怨的事情,她还不屑为之,也无必要。
将林承基当成一个富贵闲人、宫廷吉祥物供养起来,保他健康长寿,甚至允许他延续子嗣,在她看来,已是仁至义尽,也算是全了那份微薄却无法彻底割裂的血脉之情。
将林承基当成个吉祥物给养着,本意也算是好的。
根据安排在林承基身边侍奉的东厂眼线回报,这位太上皇似乎真的想开了。
他不再终日借酒浇愁,也不再试图打探朝政,而是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休养生息和开枝散叶的伟大事业中去。
内苑景元殿及附近宫殿,俨然成了他的安乐窝。
锦衣玉食,美人环绕,加上丹药调理,不过短短时间,他的妃嫔之中,除了最早有孕的郑美人,竟又有三人接连诊出了喜脉。
这本是好事,皇家子嗣兴旺,亦是祥瑞。
林曌最初得知,也不过是淡然一笑,吩咐尚宫局好生照料便是。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太上皇林承基,是放弃了自己对皇位的执念,但他并未放弃——或者说,又重新燃起了对自己血脉未来登上那个位置的渴望。
他清晰地记得,林曌曾亲口对他说过,她此生不会孕育子嗣。
那么,未来的皇位传承,必然要交还给林氏血脉,但绝非由她本人所出。
在这种情况下,林承基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不可避免地活泛了起来。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到皇位落入旁支之手的。
此乃人之常情,更是属于曾经帝王的独占欲与对正统的偏执。
既然林曌无子,而目前看来,无论是已展现出军事才能,深受林曌信任和培养的老四林鉴云,还是年纪尚幼却明显也被林曌纳入羽翼之下的老五林鉴海,都已经牢牢打上了林曌嫡系的烙印。
这二人几乎不可能脱离林曌的影响去继承一个独立的皇位。
那么,未来皇位最好的归宿,在林承基看来,自然是他如今这些即将诞育,或者未来还会继续诞育的子女!
多生,择优培养,总有一个能成器。
届时,自己作为太上皇,作为新帝的生父,哪怕不掌实权,地位也将截然不同。
这或许是他失去皇权后,所能企及的最后一点念想。
林曌虽然将林承基当吉祥物养着,却不代表她对他的一切动向和心思都漠不关心。
东厂无孔不入的监视与禀报,让她很轻松就弄懂了这位父皇表面安逸下的那点隐秘算计与不甘。
方才那句“比之父皇与历代先皇如何”的诛心之言,以及此刻“劝其放下”的话语,皆源于此。
她在提醒,也在警告。
林承基的面色变了又变,青白交加。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似乎也给了他一点说话的勇气。
他抬起头,避开林曌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声音有些干涩。
“朕……不知曌儿你在说什么。朕如今不过一闲散老人,每日赏花弄草……还能有何放不下的?”
林曌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不知?”
她轻声重复,语气玩味,“不知好啊。”
她不再理会林承基那欲盖弥彰的辩解,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流只是席间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
她转身,步履从容地回到御桉之后,挺直脊背,面向满殿群臣。
举起手中金杯,林曌的声音清越响起,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残余的窃窃私语:“诸卿!”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她。
“此番北征,犁庭扫穴,永靖北疆,左骁骑将军赵青、右骁骑将军王振,统兵有方,将士用命,立此不世之功!在座诸公,于后勤保障、政令通达、民生安定等方面,亦功不可没。”
她的目光扫过赵青、王振,扫过裴显之、陈进堂等阁臣,扫过每一位在场的官员。
“此乃我大景武运昌隆之始,亦是我武朔新朝万象更新之兆!”
“朕在此,与诸卿共饮此杯!”
她将酒杯高高举起,声音铿锵。
“愿我大景,国祚永昌,武德长存!”
群臣轰然响应,齐齐举杯,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景贺!陛下万岁”
方才那片刻的诡异沉寂,瞬间被这激昂的庆祝气氛所取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振奋,仿佛刚才太上皇那点微妙的心思,从未存在过。
……
大宴之后第二日,未时,甘露殿偏殿。
小朝会。
七位内阁大臣悉数到场,昨日刚受封赏的陨国公赵青、卫国公王振亦奉命前来。
林曌已换下昨日的隆重礼服,穿着一身较为轻便的玄色常服,坐于上首。
她先听取了赵青、王振关于北征善后以及草原现状的更详细汇报。
“……依陛下先前旨意,大军主力回师后,齐王殿下率武威军一部,并抽调部分归附的柔然仆从军,暂时留驻漠南王庭旧址一带,负责弹压残余不服,清剿零星马贼,并监督各部落实‘分牧流徙’之策。”赵青禀报道。
王振补充:“草原经此大创,数年内难以恢复元气。齐王殿下坐镇,足以震慑。待局势彻底平稳,羁縻府州制度推行下去后,便可考虑逐步撤回大部分驻军,仅留少数要点戍守。”
林曌微微颔首,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老四年纪虽小,但处事还算稳妥。既如此,便让他在草原再多待一段时间,历练一番,先做好他的北疆镇守罢。”
她的话语平淡,确认了齐王林鉴云在北疆的特殊地位与权柄。
随后,林曌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七位阁臣:“北疆暂安,然西陲未靖。象雄(吐蕃前身部落联盟)盘踞高原,时而寇边,且地处要害,居高临下,终是我大景西南隐患。朕意下一步当对象雄用兵。”
此言一出,几位阁臣互相对视,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陛下雄心勃勃,连灭柔然,下一步自然要廓清四夷。
英国公陈进堂沉吟片刻,出列道:“陛下,以我大景现有军力,待新编四军初步成军,配合西域张诚将军的御灵军东西夹击,对象雄用兵,胜算颇大。然……最大难点,非其兵卒,而在其地。”
兵部尚书狄方许接口,眉头微蹙:“英国公所言极是。象雄所据,乃苦寒高原,地势险峻,空气稀薄,更有冷瘴之气弥漫,非久居其地之人,士卒易生头晕气短、无力征战之症,甚至莫名病倒身亡者,历朝历代不乏其例。此乃天险,恐非人力所能轻易克服。”
这是实打实的客观困难,也是历史上中原王朝难以真正征服青藏高原的核心障碍之一。
林曌听着,神色却丝毫未变,反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
“此事不难。”
她淡淡道,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朴素的玉盒,放在面前的桉几上,轻轻打开。
盒内衬着锦缎,上面整齐排列着十枚龙眼大小,颜色淡青,散发着一股清凉草药气息的丹丸。
“此物,名为破瘴丹。”
林曌介绍道,“乃朕偶得之古方所炼制,虽算不得仙家灵药,却也是凡俗药材所能达到的极致。”
几位阁臣和赵青、王振都好奇地看向那些丹丸。
“此丹以十三味寻常草药为主料,唯需一味清灵之水为辅引。”
林曌所说的“清灵之水”,自然是指皇庄灵脉旁那口一阶灵泉眼中产出的泉水。
“一枚破瘴丹,可化入三十人份的清水之中,服用后,可在十五日内,有效抵御高原冷瘴之气侵扰,使士卒保有八成以上战力,并无明显后患。”
“至于产量……”林曌顿了顿,“药材易得,唯清灵之水收集稍缓。以目前之能,半月之内,可成丹千枚。若全力筹备,日后产量还可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