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靖十八年一月一日,正日。
朔风暂歇,连日的大雪终于放晴。
长安城银装素裹,屋脊、道旁皆覆着厚厚一层洁白,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清冷微光。
巳时三刻,承天门外已人影攒动。
赴正日大朝会的官员们,或骑马或乘轿,陆续抵达。冬日时节里,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地上积雪被官靴踩得“咯吱”作响,众人无不拢紧衣袖,加快脚步,鱼贯通过禁军肃立的重重宫门。
入得宫内,大道早被宫人清扫出来,露出潮湿的青石板路,但远处的宫殿飞檐与庭中松柏仍顶着雪冠。
官员们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
他们的话题不外乎前几日那场雪,感叹今岁必是丰年。
也有人借着这明朗天色,互相说着“瑞雪兆丰年,天公作美”一类的吉利话,一边整理着繁复的朝服与冠冕,向着含元殿的方向肃容行去。
虽无人高声,但一种混合着期待与庄重的气氛,已在肃杀的雪后空气里悄然弥漫开来。
这其中,也有人在交谈着其他话题,且声音微小,彼此交头接耳,还时不时看向四周,以防这边的话语被旁人听了去。
“……听说了吗?今日大朝会,据说……陛下会亲临主持。”
一位身着深青色官袍的官员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同僚说道。
他身旁那位年纪稍长的官员眉头微蹙,同样低声道:“你也听说了?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朝政皆由朔宁公主殿下执掌,陛下他……毕竟是被……”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显而易见。
囚父之事,虽无人敢明言,但早已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事实。
这种情况下,让已然失势的皇帝重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群臣,在常人看来,无疑是充满了风险和变数的。
“谁说不是呢?”
先前提话的官员叹道,“万一陛下在朝会上说了些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或者流露出什么来……那对殿下而言,岂不是天大的麻烦?殿下行事向来果决,怎会……允此情形?”
“或许……殿下另有深意?”
年长官员沉吟道,眼中带着不解与揣测,“又或者,只是谣传?”
“难说,难说啊……且看吧,总之,今日需得万分谨慎,莫要行差踏错。”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不再多言,加快了脚步。
含元殿内,早已布置妥当。
今日虽是大朝会,实则更似一场规格极高的国宴。
以往皇帝主持时,后宫嫔妃亦会在别殿宴请各家命妇女眷,但此次却无此安排,焦点全然集中于此殿。
能入此殿者,皆是五品以上京官,身份显赫。
一位位宫娥身着彩衣,步履轻盈,穿梭于席位之间,为诸位朝臣布置酒水、果品。
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御阶之上,并排摆放的两张紫檀木鎏金龙案。
一张居于上首正中,那是传统上皇帝的位置;另一张,则设于其左侧,略靠下一些,但规制同样尊贵。
光是看到这两张龙案的摆放,殿内众多官员心中便是一动,先前听到的“小道消息”似乎得到了印证,各种心思瞬间活络起来,低语声在丝竹乐音的掩盖下,愈发显得微妙。
众人依照品秩高低,各自在指定的席位上落座,等待着主角的登场。
时间推移,巳时末,殿外钟鼓齐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御阶侧后方向。
在众多内侍宫娥的簇拥下,两道人影从后殿走出。
走在前方的,正是久未公开露面的康靖帝林承基。
其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试图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他那略显苍白憔悴的面容,微微佝偻的身形,以及眼神中难以完全掩饰的空洞与勉强,都与身旁那位风华正茂、气度沉凝的女儿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落后他半步的,便是监国公主林曌。
她今日未着繁复礼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宫装,仅以金线绣着暗纹,长发简单束起,戴着一顶小巧精致的七凤珠冠,面容清冷,眸光平静,步履沉稳。
……
见到二人出现,殿内群臣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齐刷刷起身。
然而,就在这见礼的环节,意外发生了。
一部分官员,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下意识反应,率先朝着御阶方向,对着林承基躬身行礼,口称:“臣参见陛下!”
而另一部分官员,则几乎是同时,将目光投向林曌,更迅速地向她躬身:“臣参见殿下!”
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原本庄重的见礼瞬间变得混乱不堪。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
尤其是那些率先向林曌见礼的官员,此刻也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妥,动作僵在原地,脸上露出些许不安,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瞧林曌的脸色。
林曌面色依旧平静,仿佛眼前的混乱与她无关,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官员,目光淡然地平视前方。
而林承基,在听到那参差不齐,明显更倾向于林曌的见礼声时,胸口猛地起伏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绪涌上心头,让他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那躁意压了下去,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就在这时,右相裴显之越众而出。
他神色肃穆,先是对着林承基所在的方向,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声音清晰洪亮:“臣裴显之,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行礼完毕,他起身,转向林曌,再次躬身行礼,声音同样恭敬:“臣裴显之,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他这一举动,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
其他官员如梦初醒,无论是刚才先向谁行礼的,此刻都赶忙有样学样,先向皇帝行大礼,再向皇太女殿下行礼,虽然顺序依旧微妙,但至少表面上维持了基本的礼仪秩序。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臣等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有样学样,声音这次整齐了许多。
林承基看着下方重新变得“规矩”的群臣,尤其是看到裴显之那看似恭敬,实则将林曌与自己并列,甚至隐隐以其为尊的姿态,心中五味杂陈,但面上却强挤出一点笑容,抬了抬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众卿平身,入座吧。”
“谢陛下,谢殿下。”
众臣这才松了口气,纷纷直起身,各自归座。
只是经过刚才那一番波折,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安静,落针可闻。
林曌也径直走到御阶之上,在左侧的龙案后安然坐下,姿态从容。
林承基见状,朝林曌处看了一眼,见她并无任何表示,仿佛自己只是个摆设,心中又是一阵憋闷。
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开口道:“诸位爱卿,今日正日佳节,万象更新。去岁瑞雪,今朝晴光,皆昭盛世祥和。此番佳节,朕与尔等共聚于此,实乃江山之幸。愿新岁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尔等亦能君臣同心,共辅社稷……”
“来,满饮此杯,贺这锦绣乾坤。”
他照着早已准备好的腹稿,说了一番祝福正日、祈愿国泰民安的话。
群臣见他开口,气氛才稍稍活络一些,有人赶忙接口,说着应景的吉祥话。
然而,就在这时,一位显然是急于表现,或是早已投靠林曌的官员,或许是觉得时机已到,或许是误解了刚才裴显之传递的信号,竟站起身,朝着御阶方向,带着激动,声音朗朗。
“陛下,殿下,值此正日佳节,臣恭贺陛下、殿下圣体安康。尤是恭贺公主殿下!殿下监国以来,励精图治,革除积弊,平定叛乱,整顿军务,充盈国库……功绩彪炳,泽被苍生!此乃大景之幸,万民之福!”
他一番话,直接将林曌的功绩大肆颂扬,几乎将所有的功劳都归到了林曌头上,而对一旁的皇帝,更是提都没提。
林承基脸上的笑容已经开始僵硬。
那人却似乎犹嫌不足,或许是想趁机露脸,或许是觉得这是向新主表忠心的绝佳机会,竟在最后,石破天惊地加了一句。
“殿下之功,堪比尧舜!实乃千古未有之明主!臣……臣为殿下贺!为大景贺!”
尧舜!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殿中炸响。
许是这人说的太过直接,也太过露骨,大殿之中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朝那人投去目光,有人露出嫌恶之色,觉得此人过于谄媚,但也有人暗自懊悔,觉得自己晚了一步。
林承基脸上那本就勉强挤出来的笑意,瞬间彻底凝固。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嘴唇哆嗦着,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她是尧舜?那朕是什么?是夏桀还是商纣?
这不仅仅是谄媚,这几乎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赤裸裸地要求他退位让贤!
是将他最后一点身为皇帝的尊严和遮羞布,彻底地扯了下来。
一时间,好好的大朝会还未开始,气氛就变得诡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