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终于走到了头儿。
十二月底,风刮在脸上跟砂纸蹭似的,唐珏和齐理的支教日子,算是彻底熬出头了。
行李打包得差不多,破屋里空了大半。
齐理兴奋得在屋里直转圈,掰着手指头数回去要吃的馆子:“火锅!烤肉!米其林!一个都不能少!唐小珏你请客!”
唐珏没搭理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桌上摊着几张信纸,手里捏着支快没水的钢笔。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远处光秃秃的山坡,和他刚来时好像没什么两样,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齐理凑过来瞄了一眼:“哟,写情书呢?给燃哥的?肉麻不肉麻?”
“滚蛋。”唐珏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第一个字。
不是给周燃的。
是给那个……
他以为自己忘了,却总在夜深人静时,穿着白裙子出现在他梦里的小女孩。
钢笔水有点洇,字迹显得有点笨拙。
【小妹妹:】
他停住了。
写什么?
说“对不起”?
说“我当时没抓住”?
说“那些坏人被抓了”?
感觉都轻飘飘的,像这山里冬天的风,一吹就散。
脑子里闪过那些画面:
顶楼的风,绝望的哭喊,铁栅栏的冰冷,还有那本血淋淋的账本……
最后定格在床头板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正’字上。
唐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
笔尖重新动起来,划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哥哥要走了。
离开这个村子。
这里冬天很冷,风很大,比你待过的地方可能还冷。
但这里的春天会回来。
蝴蝶……也会飞回来。
我看见了。
不是灰的。
是彩色的。
……很多颜色。
下次春天来的时候,蝴蝶飞回来的时候……
它们会飞得很高,很高。
坏人……再也抓不到它们了。
……你也一样。
写到后面,笔迹有点抖。
最后一个句号点下去,墨迹有点重,晕开一小团。
唐珏盯着那团小小的墨渍,看了很久。
心里头那团堵了快半年、沉甸甸、带着血腥味和铁锈味的石头,好像被这冷风吹开了一道缝。
没完全搬走,但至少……
能喘口气了。
把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一个空信封里。
没写地址,也不知道往哪寄。
唐珏拿着信封走出屋。
屋外寒风凛冽。
唐珏走到学校后面那片小土坡上,那里能看到整个村子灰扑扑的屋顶。
蹲下身,在坡顶一棵光秃秃的小树苗旁边,徒手挖了个浅浅的小坑,把信封放了进去,再用冻得发僵的土块盖好,压实。
“行了,”唐珏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包,声音很低,被风吹散,“……飞吧。”
齐理裹着厚棉袄缩在门口,冻得跺脚:“珏啊!你搁那刨坑埋啥呢?宝贝啊?快点的!车要来了!燃哥他们肯定在村口等急了!”
唐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和冰碴子,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土包,转身朝齐理走去。
“来了。”
应了一声,声音平静了不少。
村口,那辆眼熟的黑色越野车果然停在那儿。
周燃靠着车门,穿着件黑色的大衣,身形挺拔,正和旁边裹着灰色大衣的聂淮说着什么。
施屿站在聂淮身边,一如既往的清冷模样。
看到唐珏和拖着大箱小箱、嘴里呼着白气嚷嚷“冻死爹了”的齐理出现,周燃的视线立刻锁定了唐珏。
周燃直起身,大步走过来,没等唐珏开口,手臂一伸,就把人结结实实捞进了怀里。
大衣上带着外面寒气的凉意,但怀抱是暖的。周燃的下巴蹭了蹭唐珏冰凉的额发,声音低沉地落在他耳边:“唐老师,辛苦了。”
唐珏把脸埋在他肩窝里,深深吸了口气,是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唐珏没说话,只是手臂收紧了点。
“哎哟哟!注意影响啊!”齐理在旁边怪叫,搓着手往聂淮那边凑,“老聂!施屿!快!暖气!让我蹭蹭!”
聂淮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倒是没躲开他往自己大衣边上靠的举动,对着周燃怀里的唐珏抬了抬下巴:“齐理念叨一路了,说你挖坑埋了什么传家宝?”
周燃闻言,低头看向怀里的人,眼神带着询问。
唐珏从他怀里抬起头,脸上被风吹得有点红,眼睛却比这寒冬的天色亮一些。
唐珏摇摇头,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没什么。埋了点……该过去的。”
周燃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抬手,用温热的指腹蹭掉他脸颊上沾着的一点泥痕。
然后,周燃微微低头,嘴唇在唐珏冰凉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下。
“嗯,”周燃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埋了就埋了。回家了,唐老师。”
车子发动,驶离村口。唐珏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灰扑扑的山坡和土屋,最后看了一眼学校后面那个小土坡的方向。
寒风依旧。
但唐珏心里那个关于春天和蝴蝶的、沉甸甸的结,似乎随着车轮碾过冻土,悄然松开了一点缝隙。
A市的万家灯火,在前方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