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的秋日来得比北境温柔许多,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皇城外的御道。林逸站在钦天监那座九层观星塔下,仰望着这座中州皇朝观测天象、推演历法的核心机构。塔身由黑曜石与白玉相间砌成,高耸入云,塔顶的浑天仪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林先生,这边请。”引路的是一位年约四旬、面白无须的宦官,姓李,是三皇子轩辕弘特意安排来协助林逸熟悉钦天监事务的。他的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逸收回目光,随着李宦官步入观星塔底层的大殿。殿内空旷,地面以青金石铺就,镶嵌着复杂的星辰轨迹图案。四周墙壁上陈列着历代钦天监监正留下的星图、仪器,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按照殿下的安排,先生暂领‘客卿’一职,秩同五品。”李宦官低声介绍,“可查阅三层以下所有星象典籍、历法记录,并可调用近五十年的气象观测档案。四层以上,需监正或副监正手令方可进入。”
林逸微微颔首,目光已开始扫视殿内的藏书架。书架上典籍浩如烟海,但摆放的方式却让他微微皱眉——大多是按年代顺序堆放,少数按星宿分类,却没有任何索引或摘要。想要查找特定资料,恐怕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监正大人可在?”林逸问道。
李宦官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监正陈大人今日…身体不适,在府中休养。副监正周大人正在顶层观测日晷,交代下来,说林先生可自行熟悉环境。”
“身体不适?”林逸重复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李宦官压低声音:“陈大人年事已高,且…对先生以客卿身份入钦天监,略有些看法。”
林逸明白了。钦天监作为皇朝重要的学术机构,向来被儒家正统和世袭的星象世家把持。自己这个凭借“奇技”获得三皇子举荐的外来者,自然不受待见。
“无妨。”林逸走向最近的书架,随手抽出一卷《景和三年星变录》。展开泛黄的纸张,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着当年的异常天象,夹杂着大量“主凶”、“兆灾”、“帝星晦暗”等充满主观臆断的词汇,具体的天体位置、亮度变化等数据却记录得极其简略。
他连续翻看了几卷不同年份的记录,发现情况大同小异。观测数据粗糙,记录格式不统一,解读严重依赖记录者的个人经验和当时的主流星象学说。
“李公公,钦天监平日如何记录观测数据?”林逸合上卷宗,问道。
李宦官一愣:“这…自有监生们按《星象录要》的格式进行记录。每日子、午、酉三时观测天象,记录于册,每月汇总,呈送监正审阅后归档。”
“观测所用的仪器呢?”
“有浑天仪、简仪、圭表、漏刻等,皆是前朝所传精品。”
林逸不再多问。他知道,再问下去也得不到更技术性的答案。他需要亲眼看看那些“精品”仪器,以及原始的观测记录。
接下来的三天,林逸将自己关在钦天监三层的藏书阁中。他让李宦官调来了最近十年的原始观测记录册,又找来了钦天监仪器的构造图录。
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原始。
观测记录册上,除了日期和时辰,关于星辰位置的描述多是“偏东三指”、“略高于柳宿”这样模糊的表述。云量、风速、能见度等影响观测的关键环境因素,几乎没有系统记录。仪器虽然精巧,但缺乏统一的校准标准和维护记录,不同监生使用同一仪器观测,结果可能就有显着差异。
更让林逸在意的是,他在翻阅记录时,发现了一些不自然的“断点”。例如,永昌七年三月至五月,连续三个月的观测记录字迹突然变得工整统一,与此前此后多人轮值记录的杂乱笔迹截然不同,且那段时间的异常天象记录明显减少。而根据他同时调阅的同期玉京地区民间笔记,那段时间恰好有数次“夜赤如血”、“星陨如雨”的记载。
有人修改或统一了那段时间的记录?为什么?
第四天清晨,林逸带着整理出的初步问题清单,准备求见那位“身体不适”的陈监正。刚走到观星塔二层的回廊,便听到一阵压低声音的议论。
“…不过是个幸进之徒,仗着三皇子撑腰,真以为能在我钦天监指手画脚?”
“听说在北境蛊惑妖族,现在又来祸乱我皇朝正朔…”
“他整日翻看那些陈年记录,能看出什么花样?星象之道,讲究的是悟性与传承,岂是那些歪门邪道能窥探的?”
林逸脚步未停,面色平静地转过回廊。正在议论的是三名身着青色监生服的中年官员,见到林逸突然出现,顿时噤声,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作镇定,敷衍地拱了拱手:“林客卿。”
林逸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三人胸前的职衔牌:“王主簿,刘司辰,李灵台郎。”他准确叫出了三人的官职,这让三人又是一愣。“正好,我有些观测记录上的疑问,想向三位请教。”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简册,上面列出了几处他发现的记录矛盾和数据缺失。“永昌七年四月初八,记录显示‘夜空澄明,星斗粲然’,但同日玉京城有数十份民间记载提到‘夜半赤气贯紫微’。为何官方记录与民间所见差异如此之大?”
王主簿脸色微变,强笑道:“这…民间愚夫愚妇,所见未必真切,或有讹传。我钦天监记录,乃专业观测所得,自然以我等为准。”
“哦?”林逸翻开另一页,“那么景和十年冬,记录连续三十七日‘晴,微风’,但同期户部存档的漕运日志记载,因‘连日大风雪’,漕河封冻达月余。漕运关乎国计民生,其记录理应详实。为何天象记录与实际情况出入如此之大?”
刘司辰忍不住道:“林客卿!星象记录,关注的是天星轨迹、吉凶征兆,岂能与世俗的天气记录混为一谈?你这分明是吹毛求疵!”
“天星轨迹不受天气影响吗?”林逸反问,“云层、风沙、雨雪,难道不会遮挡观测?如果连基础的气象条件都记录模糊,又如何保证星辰观测的准确性?如何验证‘吉凶征兆’与实事之间的关联?”
三人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林逸合上简册,语气依旧平静:“林某并无意质疑诸位的工作。只是发现记录中存在一些可以改进之处。若能统一观测标准,细化记录项目,建立校准与核查机制,或许能提升钦天监观测数据的准确性与可用性。这对预测农时、推算历法、乃至…预警天灾,都大有裨益。”
他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指出了问题,又给出了看似合理的改进方向。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位身着深紫色官袍、面容清癯的老者缓步走下,正是副监正周文昌。他目光扫过现场,最后落在林逸身上。
“林客卿果然勤勉。”周文昌的声音有些干涩,“不过,钦天监的规矩传承数百年,自有其道理。星象之学,精深微妙,非一朝一夕可改。客卿初来乍到,还是多熟悉熟悉为好,不必急于…革新。”
这话说得客气,但拒绝之意明显。
林逸拱手道:“周大人说的是。林某自当循序渐进。”
周文昌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带着三名下属转身离去。
林逸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数据流光微微闪烁。方才周文昌出现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副监正的气息有些许不自然的波动,尤其是在看到自己手中那份问题清单时。
这钦天监的水,果然不浅。
回到临时分配给他的值房,林逸铺开纸张,开始绘制第一张草图——钦天监观测体系现状评估与优化路径图。从仪器校准、记录标准化、数据归档到分析流程,他需要建立一个完整的改进框架。
窗外,天色渐暗,观星塔开始点亮灯火。塔顶的浑天仪缓缓转动,投下巨大的影子。
林逸停下笔,望向塔顶。他知道,仅仅改进观测记录只是第一步。钦天监真正的价值,在于其数百年来积累的庞大数据——关于星辰运行、气候变化、乃至可能存在的灵气潮汐规律。而这些数据,至今仍被埋藏在模糊的记录和主观的解读之下。
他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直观展现数据化方法价值,又能绕开保守势力直接阻挠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李宦官匆匆敲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急色:“林先生,三殿下请您过府一叙,说有要事相商。”
林逸心中一动。轩辕弘这个时候找他,绝不会只是寻常叙话。
他收起图纸,站起身:“走吧。”
走出值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刚刚绘制的优化图。烛光下,图纸上那些代表问题和改进节点的标记,仿佛一颗颗亟待连线的星辰。
钦天监这片古老的星空,即将迎来第一缕量化的光芒。而光芒所至,必会照出许多隐藏在暗处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