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凭冠军侯府与林如海的交情,白送个丫鬟本不是难事。但王熙凤如今行事格外谨慎,断不敢擅自做主,只管尽心为贾玥办事。莫说是送个丫头,便是府里支出一厘银子,她也要反复斟酌,先请示过贾玥才行。
多谢姐姐大恩。
紫鹃与鸳鸯哭跪道谢,随王熙凤踏出牢门时,晴雯眼底闪过一丝悔意,可性子刚烈的她终究咬紧牙关未发一言。
随我走吧。
王熙凤话音未落,鸳鸯紫鹃已疾步相随。两人胸中激荡难平——终于要脱离这人间炼狱了。
验过通行腰牌,众人一路畅行无阻。
救你们也是积德行善,往后好生跟着我。王熙凤边走边道,待进了冠军侯府,有些规矩须牢记在心,免得冲撞了主子......
二人闻言愈发感念,连连称是。
未几时,贾宝玉踉跄而归,形容枯槁似丧家之犬。老皇帝念其年幼,免了题反诗的死罪,却将他永贬贱籍,从此与倡优同列,再不许入仕。
贾宝玉呆立雨中,只觉前路尽墨。
沦为贱籍之人,此生还有何指望?
贾宝玉的脸颊爬满了凌乱的胡茬,许久未曾打理,粗糙如荒野莽夫。被囚禁的时日消磨了他昔日的精气神,整个人显得颓丧萎靡。
就在数日前,
他还是贾府尊贵的少爷,终日流连大观园中嬉戏,调弄胭脂香粉,何等逍遥快活。
而如今,
他沦为阶下囚,遭最亲近的北境王背后捅刀,险些丧命。幸而因年幼无知,所题诗句未被定为反诗,最终仅被判入贱籍。
当年北境王赠我红锦,还赏鉴过我的通灵玉,谁料如今玉失人离,他竟反目成害。
贾宝玉长叹一声,随即被狱卒推进阴暗牢房。
贾府的案子尚未查清,
众人短期内皆不得释放。
那些陈年旧案盘根错节,
即便查完亦不得自由——治国公尚未将抄没的奴仆发卖,谁也别想脱身。
刚踏入牢室,
贾环便尖酸刻薄地讥讽起来,激得贾宝玉七窍生烟。
偏生他无力反驳,
这庶弟向来无权作恶,反倒因此逃过一劫。如今贾环讥笑他是戴罪之徒,倒显得句句在理。
闭嘴!
贾宝玉冷脸别过头去。
贾环嗤笑着补刀:可惜没判你斩立决。往日摆嫡子威风,现今成了贱奴?今后若在外头碰见,你可要躲着我走——
贾宝玉攥紧拳头,面色青白交加。
此时……
几名兵丁上前,
从赵氏处挑了几名婢女,连赵氏一并押走……
贾环愣在当场。
贾环急喊:“尔等作甚!她是贾府的人!是我生母!岂能随意发卖!畜生!”
兵丁面若冰霜,
为首的上前就是一记耳光,打得贾环惨叫连连,复又一鞭将他抽翻在地。
“儿!”
赵氏痛呼。
兵丁哪会手软,推搡着赵氏便往外走,不容半分拖延。
转瞬之间,
母子分离。
贾环涕泗横流,对着兵丁破口大骂!
赵氏好歹是贾府姨娘,并非粗使仆妇,怎能随意发卖?贾环百思不解,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带走。
贾宝玉嗤笑:“你运气也不济。”
贾环反唇相讥:“总比你娘死了强!至少我娘尚在人间。”
此言一出,
贾宝玉面目陡然扭曲,眼中怒火翻腾,周身戾气暴涨。
他母亲,
王夫人,
虽恶行累累,但终究是亲娘!
可如今呢?
王夫人已然毙命!
死透了!
是被贾玥麾下监察司处决的!
见贾宝玉这般情状,贾环知言语奏效,继续阴恻恻道:“你也配笑我?可知自己不过是废物!根本敌不过贾玥,贾玥也是被你逼走的!正因你们开罪贾玥,贾府才落得如此下场!”
“全因你这祸害!”
“一切,皆由你起!”
“蠢材!若非你,贾府何至如此?哈哈——”
亲手逼死生母王夫人的正是你自己!若非你和贾玥争抢林黛玉那几个女子,何至于沦落至此?
纯属咎由自取!不仅害死王夫人,还连累贾赦、贾琏乃至老太君赔上性命!你可知罪?若非你将贾玥彻底得罪,他们怎会遭此横祸?
全怪你!
就为了几个女人,竟与贾玥结下死仇!
当初若不管那些闲事,好生与贾玥结交,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当真是不肖子孙!
贾环声声控诉中,贾宝玉脸色几度变幻,最终面如死灰。
确然,
是他亲手葬送了双亲!
更是他连累整个贾府!
宝玉眼中泪涌如泉,悔恨啃噬着心脏。若不是他屡屡招惹贾玥,全族人怎会被流放至此?
刹那间,
泪雨滂沱。
满心都是追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来可叹,
这贾宝玉终究是个糊涂虫。贾府衰败本与贾玥无关,纵使没有贾玥干预,就凭荣宁二府那些勾当,加上贾元春谋逆之事,抄家问斩也是迟早的事。
此刻他不思己过,反倒听信贾环挑唆怨恨贾玥,着实愚不可及。
倒也寻常,
这纨绔本就不知家国大义。
实则,
若非贾玥周旋,单是贾元春谋反就够让圣上诛尽贾氏九族。
没有贾玥,
哪会有什么监察司审案?
阖族老少早该被就地正法了。
贾宝玉黑着脸站在那,袭人连忙上前宽慰:爷别往心里去,那些糟心事哪是咱们能左右的,贾环那混账瞎嚼舌根,您可千万别当真。
宝玉勉强扯出个笑脸,眼里透着暖意:还是你知道疼人...
眼下这牢里,也就袭人还肯替他说句话。
正说着,宝玉伸着脖子往隔壁牢笼张望,想瞧瞧其他丫鬟的情形。只见晴雯直挺挺躺在草铺上望着屋顶,鸳鸯和紫鹃却不见踪影。
宝玉心头猛地一揪:紫鹃和鸳鸯呢?莫非我出去这会工夫就被发卖了?这...这也太...话没说完便重重叹了一声。
袭人赶紧解释:不是被卖。方才凤姐来过,说冠军侯府缺人手,要带她们仨过去当差。晴雯不肯,那俩就跟着去了。
宝玉听了顿时火冒三丈:好个背主忘恩的东西!给侯府当差就敢应承?她们可是我贾府的家生子!老太太白疼了鸳鸯这些年,竟养出这等忘八羔子!
袭人跟着骂了几句难听话。
躺着的晴雯突然跳起来,指着宝玉鼻子骂道:你算哪门子主子?鸳鸯她们摊上牢狱之灾原本就是受你们贾家牵累,如今有机会脱身怎就叫背叛?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眶泛红继续数落:要说白眼狼,你这懦夫才最不是东西!金钏怎么死的?王夫人来查抄大观园时你躲哪去了?香菱被撵出府那会你又在哪里?眼见我们这些丫鬟受罪,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你也配骂人?
贾宝玉瞧见晴雯这副形容,惊得张大了嘴。
他低垂着头,心中自是明白:原是自己的不是,这般躲避推诿,倒教好些丫鬟受了牵连。那金钏儿的死,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当年分明是他先与金钏儿搭话调笑,又动手动脚,偏叫王夫人撞见了。王夫人当即就要撵金钏儿出去。
那时节若他能挺身分辩几句,说是自己先招惹了金钏儿,或许那丫头就不至于投井自尽。
可他却一言不发,
竟夹着尾巴逃了,害得金钏儿满腹冤屈无处诉,终究投了井,白白送了性命!
晴雯狠狠啐了一口。本就几日未进粒米,方才说了这许多话,此刻愈发支撑不住,倒在榻上再不言语。
贾宝玉原要再辩解几句,见此情形,只得讪讪地住了口。
天色渐晚,
忽听袭人一声尖叫,惊得众人皆是一颤。
晴雯没了!
第
一百零袭人这一声喊,
登时惊动了四邻八舍。晴雯竟就这样去了?
贾宝玉忙往袭人所在牢房看去,
只见晴雯直挺挺躺在草席上,身子已然僵硬,面色惨白如纸。
袭人握着她的手,哭喊着她的名字。
晴雯确是死了。
是生生冻饿而亡。
这几日纵有官差送来饭食,她也粒米不进。眼下羁押所原是座破败山神庙,哪里挡得住风雪?若是肚里有食,蜷在墙角或许还能挨过去。
可晴雯连日不食,
偏今夜风雪更急,她又固执地不肯挪去墙角避寒,只卧于床榻之上,便这般香消玉殒了。
晴雯!!
袭人放声痛哭。
虽说这丫头素来机灵聪慧,也曾算计过晴雯,可终究同处一室多年,总有些情分在。如今身陷囹圄,晴雯又是同牢狱友,眼见其惨死,不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晴雯已去,
赵姨娘也被发卖,
下一个又会是谁?
念及自身处境,袭人只觉生机渺茫。她唯一的倚仗宝玉如今沦为贱籍,偏偏又是个担不起事的。当年若非她周旋得当,王夫人早容不下她——但凡对宝玉有半点心思的,那位夫人是何等手段?若知晓她与宝玉的私情,只怕...
唉——
一声长叹在阴湿的牢房里回荡。
相邻的牢笼中,
宝玉正默然垂泪。
虽被晴雯临终痛骂,但他明白确是自己过错。这个自幼相伴的丫头猝然离世,令他百味杂陈。
或许真是他咎由自取,
不该去招惹贾玥!
不多时,
几个差役拖着草席进来,三两下卷了尸身,径直扔进茫茫雪地。
晴雯的结局,
终究如此凄凉。
一领草席裹着,
便做了荒野孤魂。
目睹此景,
众人噤若寒蝉。
此后每有饭食送来,
无不争先吞咽,
粒米不敢糟蹋。
唯宝玉与袭人,
因着贾芸暗中照应,
尚能得些温饱。
冠军侯府内,贾玥慵懒地倚在太师椅中闭目养神。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熙凤执一柄缂丝团扇立于身侧,手腕轻转间带起阵阵熏风。
这位名义上的内院总管,实则早已认清了本分。锦缎袖口掠过鎏金香炉时,她瞥见黑影如墨汁般在廊柱间晕开。虽有前例在先,攥着扇骨的指尖仍是一颤。
大人。影卫单膝点地,晴雯绝食而亡,昨夜殁在诏狱。
贾玥捻着青玉扳指的手顿了顿。他记得那个杏眼丫鬟被拖出大观园时,乱发间还簪着半支烧蓝绒花。如今宁荣两府的帖子还压在他案头,那丫头却把性命断送在阴冷囚室里。
屋檐冰棱坠地的脆响中,他想起晴雯最后一次瞪向王熙凤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银簪子。这丫头至死都觉得凤丫头是背主求荣,却不想想贾家抄检那日,若不是他暗中周旋,府里那些金钗早被发配到苦寒之地了。
到底是没福的。
茶汤腾起的热雾模糊了贾玥的神情。他原想着若晴雯肯低头,打发到南边庄子上当个绣娘也未尝不可。偏生这烈性子宁愿冻毙也不愿踏上人市青石板,倒应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王熙凤叹道:这丫头起初在老太太房里当差,嘴上没个把门的,老太太怕她惹祸,这才打发去伺候宝玉。谁曾想她性子半点没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