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里,一名伙计面露惊色,立即将秦念引入内室。
随后递给她一份密函。
秦念读完内容,眼中闪过喜色。
随即又浮现忧虑。巨子果然还活着,秦皇要将他押往易水处决,小高他们计划沿途尾随,伺机营救。
在外行动确实比困守咸阳安全得多。
秦念快速浏览完密函,立即将其焚毁。只是柳下跖——或者现在该称他季心了,该如何处置?
如今墨家众人已知晓柳下跖本名季心。
乃是楚人季布之弟。不清楚。伙计摇头。
秦念轻蹙眉头,那伏胜的下落呢?
也不知。
多谢。她向对方道谢。
这些人虽属墨家,却早已脱离组织活动。
此次相助全凭旧日情分。
伙计警惕地打量店外。快走吧。
此处今后不再作为联络点。
若你们危害叶腾、蒙毅、张罗等为民之臣,我们必将与你们为敌。
秦念神色一僵,为何?你们曾是燕人啊。
没有为什么。
我们只是平民百姓,不是燕国贵族,不想破坏眼前的生活。
倘若你们真要攻打咸阳,毁掉我们的安宁,我们自会重拾刀剑。
伙计说完便示意她离开。
秦念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出门。
不由幽幽叹息。
强压下心中波澜。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墨家已然分崩离析。
她掂了掂背上药篓。
听着瓶罐碰撞声,不禁咬紧银牙。那人究竟身在何处?连解药都不来取?
可恨!
秦皇即将东巡,她需随行寻找营救时机。
可咸阳城如此广大,又要避开权贵区域与官署驻地。
只能如大海捞针。
此刻她悔不当初故作清高,未互通姓名便说什么萍水相逢各取所需。
殊不知。
她的行踪已被闲逛的双婆与涯老尽收眼底。
自从嬴阴入府,他们肩头重担卸去大半。
因涯老曾暗中调查过秦念,故一眼便认出了她。
老农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听说秦人的内史府推广了黄瓜,之前的地瓜确实不错,明年我也许可以种一小块地试试。”
他扛着锄头,牵着一头牛往家走。
半路上,迎面走来几个脸色冷峻的秦吏。
夕阳西下,这些人仍匆匆赶往邯郸城外,鞋子沾满泥土。
这与他记忆中赵国的贵族官吏截然不同——那些人总是高高在上、衣着光鲜。
犹豫片刻,老农还是停在路边,向秦吏拱手致意。
秦吏愣了一下,随即回礼。
双方没有交谈,各自继续前行,但其中变化已然可见。
这几名咸阳廷尉府的官吏在岔路口停下,很快又有几人汇合过来。
一行人商议后,便朝驿站方向走去,准备在那里过夜。
邯郸以北有一座县城,原是赵国的陪都信都,又称襄国。
赵武灵王曾在此召集群臣,决议胡服骑射之策。
秦灭赵后,改称信都县,赵国宗室大多聚居于此,但他们的实力远不如昔日的齐国田氏。
信都城外的庄院前,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李左车跃下车,自从变卖家财支援抗击匈奴后,他已习惯节俭生活。
门客迎出门外,拱手道:“族长出门办事未归,请入内稍候。”
李左车目光微动,点头应下。
近日科举与皇帝东巡的消息传开,难免有人心生异念。
但他不希望赵歇卷入其中,毕竟秦国如日中天,稍有不慎便是灭族之祸。
田氏的覆灭,犹在眼前。
与此同时,荒僻处。
一名黑袍人低声传令:“族长有令,所有墨家子弟须在天亮前撤离。”
墨者露出困惑之色:“为何?我们并未惹是生非。”
黑袍男子显得愈发不耐。秦廷的爪牙已至邯郸,信都紧邻邯郸,甚是危险。”
“这般风险,尔等担不起,赵氏一族更担不起。”
近来多少人已被廷尉府缉拿。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昔日魏国信陵君门下的张耳与陈馀。
而齐地田氏的覆灭,更令赵氏对廷尉府和内史府畏惧万分。
他们已是六国遗族中勉强维持宗族的少数例外了。
听闻廷尉府追查逼近,墨者顿时怒不可遏。可恨的暴秦!”
“竟如此紧咬不放,从齐地查到燕地,转眼又至赵地!”
或许他们从燕地迁至赵地的消息尚未传到高渐离耳中,廷尉府便已逼近。
高渐离等人至今杳无音讯。
虽无消息暂可算作幸事,但几经迁转,从燕至赵,现又被迫离开,却无半分指令传回。
更可恨的是,暴君嬴政竟欲将钜子押至易水畔处决。
此举无疑是对天下墨者的羞辱。
黑袍人冷冷扫视墨者,嗤笑一声。带着内史府前平准令伏胜,岂能不留痕迹?”
“要么弃之,要么杀之,方为上策。”
秦律严苛,法令繁密,诸事皆录于册。
廷尉府追索之能令人胆寒,统辖天下赋税商路的内史府更是无孔不入。
耕地、户籍、商道,皆可成为其追查之据。
加之赵地之民对秦廷渐生顺服,更助其势。
墨者摇头。伏胜无甚罪过,墨家不诛无罪之人。
然他已知晓太多,断不能放其离去。”
“哼!”
黑袍人再度冷笑,“如今已由不得尔等,明日黎明前必须离开,否则休怪我等动手。”
话音未落,他袖中寒光一闪,利刃乍现。
墨者眉头紧锁,拱手一礼。明白,必不连累赵氏。
此番多谢贵族庇护之恩。”
“速速行事。”
黑袍人收剑入袖,“今日我能来此,全赖族长巧设名目遮掩,但时日无多,告辞。”
墨者急唤:“且慢!秦皇东巡在即,不知赵氏族长可有筹划?”
“不知。”
黑袍人头也不回地离去。唉!”
墨者长叹,转身步入内室。即刻收拾行装,今夜重返燕地。”
虽赵氏限期至黎明,但他深知此事宜早不宜迟。
屋内众墨者惊诧围拢。今夜?赵氏要逐客?”
他们方才瞥见了黑袍人的身影。非也,是暴秦廷尉府将至。”
“什么!”
几声惊呼后,众人匆忙散去收拾。
为首的墨者走向偏室,推门而入。
室内堆满刻字的木牍。伏胜先生,该动身了。”
伏胜缓缓抬起头,眼中仍带着药力的迷蒙。东躲 的日子,你们当真舒坦?
墨者沉默以对。
他敬重这位学者的才学,却不代表要听从他的言语。
伏胜早知难以说服这些人,抬手点了点散落的木牍:搬走这些,否则我即刻咬舌。
那些木牍记录着他所知的历史,也凝聚着毕生儒学心得。
囚居无事时他便刻字消遣,想着日后回咸阳能派上用场——更深层的用意,是盼着多留些蛛丝马迹。
墨者审视片刻,终究抱起成摞木牍退出屋外。
待搬运完毕,才将伏胜带离。
暮色四合时分,庄院已空了大半。
最后几名墨者举着火把逡巡各处,抹去所有可疑痕迹。
次日清晨,车马声惊醒了沉睡的山林。
蓄着三绺胡须的赵歇挽着李左车手臂,笑指掩映在绿荫中的院落:此间最宜静修。
李左车环视四周微微颔首:确是幽静,但愿不生事端。
赵歇嘴角抽动一瞬,复又笑道:能有何事?不过新置的别院罢了。
李左车振袖而入,忽而驻足,赵兄如何看待科举新制?
赵歇面色骤然阴沉:你要做秦廷鹰犬?
烛花在寂静中爆响。
直到赵氏仆从捧着酒具碎步进来,又恭敬退下,凝固的空气才被瓷器碰撞声划破。李兄真要替暴秦效劳?赵歇眸中跳动着晦暗的火光。
李左车转着酒樽不答,先斟满两杯琥珀光。科举诏书尽显气魄。他望着酒液轻声道。
不同于那些盯着皇帝銮驾的诸侯余孽,他更在意这卷改变仕途的诏令。
昔年六国尚存时,就有人西入秦关求仕。
如今科举既开,天下士子恐怕更要趋之若鹜。收买人心的把戏!赵歇冷笑,正好让有志之士混入秦廷...
李左车忽然仰头饮尽杯中酒:所以他们定在三年后开科。
三年又如何?
那位内史张罗提议,刊印百万书册免费颁行。
赵歇猛然拍案:又是此人!
“确实是他。”
李左车微微颔首,语气平淡,“老友,听我一句劝,安分些对你有好处。
田氏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难道你愿意见到张罗的内史府把赵国也清查一遍?”
“秦律森严,按兵不动尚能保全。”
此前田氏覆灭时,赵地多少人胆战心惊。
纷纷抛售家中囤积的货物。
尤以赵歇为甚。
后来张罗派张苍赴赵。
赵歇更是惶恐不安,暗中送出多名赵氏子弟。
殊不知如今的赵氏不过乡野豪强。
嬴政连派遣黑冰台监视的兴趣都没有。
赵歇面皮青白交错,眼中怒火隐现。
他认定这是李左车的警告。
甚至带着轻蔑的意味。
与李左车相交以来,总觉智谋稍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