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一片黑色泥地时,千夫长忽皱眉嗅了嗅,面色陡沉。有血的味道。”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蹲下身抓起一撮泥土。确实是血!”
“不对,泥土里混着碎肉!”
“此话怎解?”
淳于越困惑不解。
千夫长甩掉手中的泥块,面色阴鸷,手指划过这片暗黑色土地。这片土地下,至少有十几个活人,被马蹄踏成了肉酱,就在这几日。”
淳于越如遭雷击,“竟...竟会...”
话音未落,千夫长利剑出鞘,直指路旁草丛。滚出来!”
草丛随即沙沙作响。
一个约莫 岁的孩子钻了出来,头发蓬乱,身形瘦削。你们是秦国人的人吗?”
“嗯?不是胡人?”
千夫长紧绷的神经稍缓。
淳于越上前几步,“孩子,你从哪来?”
“我是赵国的奴隶...不,我是赵国人。”
赵国人...
淳于越顿时了然,这是曾生活在河套地区的赵人后代。
似乎许多人已经遗忘,这片土地原属赵国,自然会有赵国遗民。你们是来解救我们的秦军吗?”
“怎么来得这样快!”
“那些秦国好汉果然没有骗我们。”
孩子望着这支盔甲鲜明的秦军,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太好了,大家的牺牲没有白费,剩下的人有救了。”
淳于越挤出一丝苦笑,“大家?其他人在何处?”
“幸存的赵人都藏在北面的山里!”
“快跟我来,我带你们去救他们。”
孩子拽着淳于越的衣袖就要往北走。且慢。”
千夫长握剑的手微微发颤,“死去的人呢?”
孩子指向那片黑土。不会骑马的都埋在那里,只有我跌进了野兽的洞穴,塌陷的洞口救了我。”
“幸好洞里有只不大的山猫,我咬死它才活了下来。”
淳于越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队伍沉默地折返,压抑得令人窒息。
队伍里多了个瘦小的身影。你们真的敌不过那些胡人吗?”
马车里,洗净脸的孩子已不见初遇时的欣喜。
他明白这支队伍并非救兵。我们人数太少,但回去后会率大军前来。”
“大军有多少人?”
“多到能站满整片草原。”
“当真?”
孩子的眸子重新亮起来。当真。”
淳于越深深吸气。
他手中攥着个布袋,里面装着取自血地的泥土。
事情脉络已然清晰:一批赵国游侠意图解救这些奴隶,意 见秦商队伍中的密探。
双方达成合作。
中途突生变故,只有十余个知晓胡人战马下落的赵奴逃脱,其中便有这孩子。
最终仍被发现。
那十几个赵奴放弃战马,以血肉之躯阻挡胡骑,让同伴得以策马突围。
行进间,前方忽然传来千夫长愤怒的长啸。混账!!”
淳于越双手微颤,掀开车帘。
眼前是惨烈的战场。
皑皑白骨铺满荒野。
几匹野狼在秦军杀气威慑下,哀嚎着逃入荒野。
淳于越踉跄着走下马车。
孩童紧随着他的脚步。
然而这般场景已无法触动他分毫。
俯身拾起两片来自中原的碎布。是他们...
未必。淳于越轻声否定。
那孩子蹲在一旁点数,突然欢跳起来。只有二十余具颅骨!定有人逃出生天!
这欢呼在旁人听来却如刀割般刺耳。
猛然跪地,朝白骨堆重重叩首。
士兵们纷纷以剑拄地,单膝跪拜。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淳于越踉跄着拾起骨殖,一块接一块。
直到怀中再容不下,才转身装入马车。同族忠骨,岂能遗落他乡。
远处忽现十余胡骑,挥鞭鸣镝而来。
孩童抄起木棍就要冲出:我去拦住他们!
提住他后领:还轮不到你!
斩尽胡虏。淳于越仍在捡拾骸骨。
闻言精神大振,率精骑迎敌。
弓弦响处,胡骑尽殁。
孩童的木棍跌落在地,泪如雨下:
你们这般能耐,为何不早些来?
赵国既亡,赵人不就是秦人么?
淳于越摩挲着断裂的指骨——那是为夺兵器所留。老夫无权替先人宽恕。
纵厌兵戈,唯血债需血偿。
儒家六艺之,本就该是护民之术...
...张罗啊,老夫如今方懂你之恨。
大约半刻钟后。
马车内装满了骨骸,车顶边缘悬挂着十余颗胡人头颅。
淳于越抱着孩童坐在车夫身旁。你有名字吗?
孩童摇头:没有,胡人都唤我赵奴。
从今往后,你便姓赵,名为破奴。
是匈奴的奴字?
正是。
我不喜此字,作何解?
这便是。淳于越指向车沿悬挂的首级。
章台宫内,博士馆众人将修订完成的教科书呈予嬴政。
冯去疾、李斯、蒙恬、胡毋敬、叶腾及商山四皓齐聚殿中。
太史令胡毋敬禀道:陛下,大秦一统乃天命所归。
如今天下止戈通商,既列位先王遗愿,更是陛下不世功勋。
嬴政颔首:随即转向胡毋敬:教科书既成,太史令当着手修史,诸子典籍编纂交由各家自行完成,朕会亲阅。
叶腾。
臣在。原本退隐的叶腾略显诧异。即日起设博士祭酒一职,由卿执掌博士馆。此言令商山四皓等人暗自吃惊——原以淳于越为首的格局就此改变。
合拢竹简,嬴政下令:教科书颁行天下,凡私塾学堂及官办吏法学馆,皆需至郡县登记备案。
嬴政沉声颁布诏令:“各地学子、课程名录须由郡县上报博士馆。”
“博士馆须严查天下,不可纵容阳奉阴违之举。”
自从张罗提议诸子百家须在大秦登记,方为合法,并令所有典籍需造册备案后,嬴政便采纳其策。每年命天下私塾、学堂及朝堂吏学,向博士馆推举德才兼备之士。”
“凡入选者,由朝廷供给钱粮,入博士馆修习。”
“学业有成并通过朝廷考核者,可授官职。”
“至于如何安置教 ,尔等商议后详拟奏章呈报。”
若张罗在此,定会惊叹——嬴政此举已近乎设立国子监,更可为日后科举铺路。臣领命。”
叶腾心中暗叹陛下魄力非凡。
嬴政又道:“此事一应开支,悉数由少府承担。”
以天子私库供养英才,使其感念皇恩。
倏然,宫外喧哗骤起。
嬴政面色一沉:“赵高,去查探何事!”
在这森严禁宫,谁敢放肆?
赵高未及出殿,郎中将已匆忙入内禀报:“陛下!治粟内史张罗驾车闯宫,拒不下车!”
众臣愕然。
张罗疯魔了不成?
赵高伏地掩住喜色:“陛下!张罗擅闯宫禁,依律当诛!”
叶腾急道:“张罗素来持重,此番必有要事!”
赵高冷哼:“不诛何以正国法?若人人效仿,陛下安危何存!”
蒙恬出列谏言:“臣以为叶腾公所言极是。
况申时已过,张上卿破例前来,必有其因。”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骤缓。
嬴政失笑:“朕倒忘了张卿习性。
准他入内,朕要听听何等急务。”
郎将领命退下,众臣面面相觑。
叶腾不禁摇头——大秦九卿竟因怠惰之名逃过死罪,当真荒诞。
赵高跪伏在地,暗恨蒙恬坏其算计,却无可奈何。
随着嬴政的谕令传下,殿外阻拦张罗的侍卫纷纷退避。
那些瞄准张罗的 也被撤下。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逐渐清晰。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帮我推车!
张罗的喝令声从殿外传来。
他竟然要驾车直入大殿。
守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直到郎将使了个眼色,才有一队士卒上前相助。
连素来沉稳的叶腾也坐不住了。
见赵高又要进言,他抢先道:陛下,容臣去训诫这莽夫。
且慢。嬴政抬手制止,想必确有要事,静候便是。
群臣暗自诧异——君王对张罗竟如此宽厚?赵高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既然此人不能为胡亥所用,那就必须除掉。
还有那些扶苏党羽,一个都不能留!
马车径直驶入殿中,群臣哗然。
叶腾厉声呵斥:大胆狂徒!还不速速请罪!
张罗跃下车辇,神色凝重地向嬴政行礼:臣万死之罪容后再议。
今日特地带一人面见陛下。
何人?嬴政的目光投向车帘。一位壮士。张罗说着钻回车厢。
巴清早已在入城时离去,此刻车内只剩那个奄奄一息的游侠。
突然,一只血迹斑斑的手臂伸出车外,握着的断剑寒光刺目。
赵高立即挡在御前:护驾!
嬴政却挥退侍卫,亲自步下玉阶。
群臣慌忙起身相随。
张罗从车内搀出一个血人,青年苍白的面容上双眼微睁,打量着这梦境般的琼楼玉宇。你......就是秦王?
寡人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