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给三人的杯子都倒满了酒。
“平生,你别介意啊。这……条件是简陋了点。”
于秀凝在旁边接口道,语气平静。
“沈阳站这个烂摊子,你可能不清楚。我们俩接手这几年,南京那边就没给过一分钱的经费。整个站里的人,薪水都发不出来,全靠兄弟们自己想办法糊口。”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任平生脸上。
“前两天,上面突然拨了一大笔钱下来。我跟陈明还纳闷呢,以为上头终于想起我们了。今天接到电报,说你要来,我们才明白,这钱是跟着你来的。”
这话里有话,既是解释,也是试探。
任平生端起酒杯,脸上带着几分苦笑。
“陈明哥,嫂子,你们可千万别这么说。什么钱跟着我来,我就是个被发配过来避风头的倒霉蛋。”
他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
“不瞒你们说,山城现在乱成了一锅粥。戴老板不在了,六哥……,他现在日子也不好过。”
提到郑耀先,陈明和于秀凝的神情都严肃了起来。
军统之内,谁不知道“鬼子六”的大名。
“新来的毛局长,你们也知道,跟六哥不是一个路子的。他信不过六哥,连带着我们这些跟六哥走得近的人,也全都靠边站了。”
任平生给自己又倒上一杯酒,语气里充满了被排挤的无奈。
“我这个上校,就是个安慰奖。明着是升官,实际上是把我从山城那个漩涡里踢出来,眼不见为净。所以啊,我才跟六哥申请,来投奔你们二位。”
他再次举起杯,姿态放得极低。
“以后在沈阳,我就是个大头兵。全听两位哥哥嫂子的安排。这杯酒,算我拜码头了,还请两位多多关照。”
说完,又是一杯酒下肚。
陈明和于秀凝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放松。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任平生是上面派来摘桃子的。
毕竟,沈阳站虽然穷,但地理位置重要,是个要紧的部门。
现在经费来了,人也派来了,很难不让人多想。
可任平生这番话,把姿态摆得这么低,倒让他们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都憋了回去。
“平生,你言重了。”陈明连忙也干了一杯,脸色缓和了不少,“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关照不关照的。以后,咱们兄妹三人,一起把沈阳站撑起来!”
气氛热络了些。
于秀凝夹了一筷子酸菜粉条放进任平生碗里,慢条斯理地开口。
“平生,我还记得在特训班的时候,你这人就特立独行,不爱跟人扎堆。毕业之后,大家削尖了脑袋往前线和要害部门钻,你倒好,一头扎进了档案室,一待就是好几年。”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敲在点上。
“这些年,我也零零散散听到过一些你的消息。听说,你手上……挺干净的,没沾过红党那边人的血。”
话音落下,屋子里的空气再次变得有些凝滞。
陈明扒拉着碗里的饭,没说话,但耳朵显然竖着。
这是在刨根问底了。
一个没杀过敌人的军统特工,在沈阳这个龙潭虎穴,能做什么?
任平生心里门儿清,知道这是于秀凝在敲打他,也是在摸他的底。
他放下筷子,表情乖巧得像个刚入职的新人。
“嫂子,你说的都对。我这人吧,就是胆子小,怕死。在档案室待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
“至于手上干不干净……我倒是想有机会弄脏点,可也得有那个本事啊。跟你们这些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前辈比,我就是个文职人员,上不了台面。”
于秀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
“平生,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嫂子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她的神情严肃起来。
“沈阳站,不好混。这里是国共两党斗争的最前线,水底下不知道藏着多少暗流。而且……”
她看了一眼陈明,陈明会意,接过了话头,语气沉重。
“而且,现在经费下来了,上面那些大人物的眼睛,肯定都盯着这块肥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个‘钦差大臣’下来,把我们兄妹俩给顶了。到时候,咱们之间的关系,可别因为这些事,弄得不好看。”
这才是他们最核心的担忧。
他们怕任平生是来打前站的,先稳住局面,然后他背后的人再来整个接手。
任平生立刻挺直了腰板,举起三根手指。
“我发誓!陈明哥,嫂子,我任平生要是存了半点摘桃子、抢功劳的心思,就让我出门被车撞死!”
他表情诚恳,语气决绝。
“我就是来苟着的,你们指东我绝不往西。你们让我干啥我干啥,绝对不给你们添乱。你们才是这沈阳站的主心骨!”
这番表态,终于让陈明和于秀凝彻底放下了心。
一顿饭,在后面半段其乐融融的气氛中结束了。
饭后,于秀凝亲自带着任平生,去了给他安排的住处。
那是一处离市中心有些距离的独立小院,墙高树多,十分僻静。
“地方偏了点,但是清净安全。”于秀凝递给他一把钥匙,“你刚来,先熟悉熟悉环境,工作上的事不急。”
“谢谢嫂子,我很喜欢这里。”任平生真心实意地道谢。
他明白,这既是照顾,也是一种隔离。
在没有完全信任他之前,他们不会让他接触到核心的事务。
第二天一早,任平生按照于秀凝给的地址,找到了沈阳站的秘密联络点。
那是一家开在巷子深处的小饭馆,名叫“老地方菜馆”。
任平生走进去的时候,陈明正坐在角落的桌子旁,对着一本账本发愁。
“陈明哥,一大早就为工作发愁呢?”任平生笑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陈明抬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把账本往他面前一推。
“你来看看吧。这就是咱们沈阳站的家底。”
任平生拿过账本翻了翻,眉头也皱了起来。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开销,情报人员的安家费,线人的活动资金,武器弹药的补充,电台的维护……每一笔都是钱。
而收入那一栏,除了最近南京拨下来的那笔款子,前面好几页都是空白。
“坐吃山空啊。”任平生感叹道。
“谁说不是呢!”陈明一拳头捶在桌子上,压着嗓子吼道,“这笔钱看着多,可咱们站里上上下下几十号人要养活,还有那么多外围的线人等着喂。这点钱撒下去,连个响都听不到!做事,做事,做什么事不要钱?没钱,我拿什么让兄弟们去卖命?拿嘴吗?!”
他越说越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老子现在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