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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市封控的通知来得猝不及防。

凌晨五点,天色灰蒙蒙的,小区业主群里炸开锅的时候,姜媛还蜷在被窝里,抱着她的布偶猫土豆睡得正香。直到一阵尖锐的、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门铃声和随后更加急促的敲门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隔音耳塞和睡眠眼罩构筑起来的脆弱堡垒。

她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胡乱地撞着。

谁?

恐慌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独居惯了,社交恐惧让她对一切突如其来的访客都抱有极大的恐惧,更不用说在这种反常的时间点。

门外安静了片刻,然后是一个略显清冷,但咬字异常清晰的男声,透过厚重的防盗门传进来,不那么真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律性:“你好,物业通知,立刻下楼做核酸。最后半小时。”

姜媛愣了好几秒,才消化掉这句话。她慌慌张张地摘掉眼罩和耳塞,赤脚跳下床,扒在猫眼上往外看。

楼道里空荡荡的,只看到一个挺拔的、穿着浅灰色居家服的背影,正走向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的脚步很稳,甚至带着点奇异的节奏感。在他输入密码开门进去的瞬间,姜媛注意到他极其自然地、似乎做过无数遍地,从门旁的壁挂消毒盒里按出了一泵免洗洗手液,仔细地搓了搓手指,然后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世界。

一丝若有似无的酒精味,似乎还残留在他站过的空气里。

是那个几乎没怎么碰过面的邻居。她搬来大半年,只知道对面住着个男人,好像姓季,职业不明,看起来一丝不苟,甚至有点不近人情。每次在电梯里极偶然地遇到,对方总是站在最角落,戴着口罩,眼神疏离,周身散发着“请勿靠近”的气场,正好,那也是姜媛最舒适的安全距离。

她飞快地套上外套,戴上口罩,脑子还因为突如其来的中断睡眠而嗡嗡作响。下楼,排进长长的队伍,冷风一吹,她才彻底清醒过来。队伍移动缓慢,人们低声交谈,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性和焦虑。她竖起耳朵,捕捉着碎片信息:“十四天起步”、“全市静默”、“足不出户”……

做完核酸回来,站在电梯里,看着跳跃的数字,姜媛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她冲进厨房,猛地拉开了冰箱门。

冷藏室:几瓶酸奶,半盒鸡蛋,一小把蔫了的青菜,还有上周做的还没吃完的巧克力布朗尼。

冷冻室:几包速冻水饺,一些火锅底料,还有去年冬天囤的、快要忘记存在的腊肉。

米桶见了底,挂面只剩下最后一小把。

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她。隔离?居家?她这种靠外卖和极简烹饪活着的人,家里根本没有储备足够生存的粮食。平时依赖的生鲜App,此刻点开,所有的配送时段早已被抢购一空,显示着刺眼的“运力不足”。

土豆蹭着她的脚踝,软软地“喵”了一声,它的小粮碗也快要空了。

完了。

姜媛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膝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灰暗下来。窗外的城市寂静无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而她,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那个。

第一天,她靠那点可怜的存粮和速冻水饺勉强渡过。

第二天,早餐省略,午餐煮了最后一把挂线,拌着老干妈,晚餐是白粥配榨菜。土豆的猫粮 rationing(定量配给),猫主子明显不满,围着她抗议地叫唤。

胃里空落落的,心里更是一片荒芜。工作也停滞了——她是美食博主,@姜餐餐,平日里靠着探店、测评和发布精致食谱吸引粉丝。此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断炊的她,连拍视频的素材都没有,只能无奈地发了个居家隔离的公告,评论区一片“抱抱餐餐”和“同病相怜”的哀嚎。

第三天早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空荡荡的餐桌上。姜媛盯着对面那扇紧闭的门,脑子里冒出一个疯狂又让她头皮发麻的念头。

求助。

向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如果凌晨那次算的话)、看起来冷冰冰、有严重洁癖强迫症的邻居求助。

这个念头让她手脚发凉。发一条微信给几乎陌生的人,比让她对着镜头做一场直播挑战还要困难一百倍。她点开前几天因为物业拉群才加上微信的邻居对话框,他的头像是一片极简的几何建筑,朋友圈干干净净,一条状态都没有。

她删删改改,手指颤抖,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措辞从正式到可怜巴巴,再到试图轻松搞笑,最后发现哪一种都让她尴尬得脚趾抠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肚子饿得咕咕叫。

最终,破罐破破摔。她闭上眼,心一横,按了发送。

【季先生您好,非常冒昧打扰了。我是住您对门的姜媛。想问一下……您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食物,比如米或者面,可以匀我一点吗?封得太突然,我家里实在没存货了[尴尬][流泪]可以用现金或者转账跟您换!真的非常感谢!】

发出去的那一刻,她把手机扔到沙发另一头,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然后把滚烫的脸埋进土豆柔软却爱莫能助的肚皮里。

完了。社死现场。

他会不会觉得我是骗子?或者故意搭讪?他那种人,肯定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打扰吧?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开始研究水煮猫粮(被土豆严厉拒绝)的可能性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嗡嗡。

不是微信回复的提示音,而是……门铃响了?

姜媛吓了一跳,几乎是弹跳起来,再次凑到猫眼上。

没人。

她疑惑地打开门。

门口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干净的、看起来甚至像是崭新未使用过的白色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小袋大约两斤装的真空密封米,一小袋同样规格的面粉,还有几个独立包装的、看起来就很高级的藜麦欧包。旁边甚至还有一小盒鸡蛋,每一个都干干净净,像是被精心擦拭过。

东西不多,但品类精准,完全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

托盘旁边还放着一小瓶75%的酒精喷雾,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纸张是质地很好的白色卡纸,上面的字迹是打印体一般的钢笔字,一丝不苟:

“酒精喷雾用于物品外包装消毒。鸡蛋已清洁。托盘请保留门外,无需归还。季沉。”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表情,没有寒暄。像一份严谨的操作说明书。

姜媛愣愣地看着这些东西,心里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得救的狂喜、巨大的感激,以及……对方这种极致冷静、保持距离的方式所带来的微妙挫败感和自己刚才内心戏太多的尴尬。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食物,依言将酒精喷雾对着所有包装袋喷了一遍,然后像做贼一样快速把东西搬进屋里。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活过来了。

至少暂时活过来了。

她看着那袋米,灵感突然闪现。

半个小时后,她再次鼓起勇气,点开那个对话框。这次,她发过去的是一条文字信息和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抹茶红豆司康,刚刚出炉,看起来松软诱人。

【季先生,非常感谢您的救命粮食!我用您给的面粉做了些司康,聊表谢意。放在您门口托盘上了,已经用食品袋密封好,希望您不嫌弃。[图片]】

这一次,回复来得快了些。

【谢谢。不必客气。】

依旧言简意赅。

但几分钟后,她透过猫眼,看到对面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一只骨节分明、非常干净的手伸出来,精准地取走了那个装着司康的小袋子,然后迅速缩回,“咔哒”一声,门重新关严。

像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

姜媛忍不住,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这个邻居,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食物的交流,就这样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建立了。

姜媛发现,这位季沉先生,似乎是个“囤货大佬”。他的物资储备丰富得超乎想象,而且极其有条理。她偶尔壮着胆子求助,总能得到精准的回应。

【季先生,不好意思再次打扰,您那里有酵母粉吗?】 (一小时后,门口托盘出现一小瓶未开封的酵母,生产日期新鲜。)

【季…季先生,请问有黄油吗?或者玉米油也可以?】 (半小时后,一块完整的安佳黄油和一小瓶玉米油,并附便签:“黄油余量充足,请自取所需,无需归还剩余。”)

作为回报,姜媛绞尽脑汁,把所有换来的食材,都变成精心制作的美食。

她做了奶香浓郁的南瓜浓汤,用保温杯装好送去;烤了酥得掉渣的杏仁曲奇,仔细打包;甚至某次换到了一小块牛排,她煎得恰到好处,配上自己阳台上种的迷迭香和黑胡椒汁,放在预热过的餐盘里盖好保温盖送去。

每一次,她都会附上一张手写的小卡片,画个简单的笑脸,写几句说明。而每一次,季沉的回收都迅速而安静,偶尔会在微信上回复一句“谢谢”或者“很好吃”。

线上交流,似乎也因此变得不再那么僵硬。

始于物资交接的必要沟通。

【姜小姐:季先生,东西放门口了。今天做了舒芙蕾,要趁热吃哦!】 【季沉:收到。多谢。】

渐渐会带上一点极简的点评。

【季沉:曲奇很酥。糖度适中。】 【姜媛:(受宠若惊)您喜欢就好!糖我减量了,吃起来没负担!】

某次姜媛烤了披萨,忍不住炫耀地拍了张拉丝的照片发过去。 【姜媛:成功!芝士就是力量!】 过了很久,那边回过来一句。 【季沉:饼底发酵得很完美。用的哪款烤箱?】 【姜媛:!您懂烘焙?就是最普通的嵌入式烤箱,型号是……】 【季沉:略懂。温控精准是关键。】

就这样,从食材到厨具,偶尔也能聊上几个回合。她发现季沉的知识面很广,对细节要求极高,说话直接但从不冒犯。而她,隔着屏幕,似乎也暂时摆脱了社恐的枷锁,能比较自然地表达自己。

直到有一天,季沉主动发来了信息。不是文字,而是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一碗卖相极佳的葱油拌面,旁边配了几根清爽的青菜和一个煎得漂亮的太阳蛋。

姜媛愣住了。这是……?

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一会儿,文字跳出来。

【季沉:根据你上次分享的食谱尝试。回礼。】

姜媛盯着那碗面,看了好久好久。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

她慢慢地打字回复。

【看起来超级好吃!季先生,您真是深藏不露啊。】

阳台约会,发生在一个有些闷热的周五晚上。

封控已经持续了将近三周。姜媛对着电脑剪了一天视频,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和憋闷。窗外是沉寂的城市夜景,零星亮着灯火,却缺乏生机。

她开了一瓶朋友之前送的起泡酒,倒了小半杯,窝在阳台的懒人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喝着。酒精并没有让心情变好,反而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孤独。

忽然,对面阳台的推拉门也打开了。

季沉走了出来,手里也拿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是清澈的琥珀色液体,加了冰球。

他看到她,似乎也愣了一下。

两家的阳台隔着大概三四米的距离,不远不近。

空气有些安静得尴尬。

姜媛脑子一抽,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酒精作祟,或许是真的太需要一点人际互动,她竟然朝着对面,举了举手里的杯子。

一个邀请的姿势。

做完这个动作她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懒人沙发里。

季沉默默地看了她两秒,然后,也举了一下杯。

隔着夜色,隔着距离,两人默默地喝了一口各自的酒。

“睡不着?”最终还是季沉先开了口。他的声音透过安静的夜空传过来,比微信里听起来要低沉一些,少了些电子设备的失真。

“嗯……有点闷。”姜媛老实回答,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对方听见。

“剪视频遇到瓶颈了?”他问。她之前跟他提过一句自己的工作。

“你怎么知道?”姜媛惊讶。

“猜的。”季沉晃了晃杯子里的冰球,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画设计图卡住的时候,也会这样。”

“哪样?”

“看起来……很挫败。像一只淋了雨的小动物。”

姜媛:“……”

这算是什么比喻?!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觉得被冒犯。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聊封闭带来的不便,聊工作上的琐事,聊最近看的书和电影。大部分时间是姜媛在说,季沉偶尔回应,言简意赅,但总能切中要点。他发现她虽然社恐,但在熟悉和感到安全的环境里,其实很能说,想法也很有趣。而她则发现,他冷淡外表下,藏着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和一种冷幽默。

晚风轻轻吹过,带来一丝凉爽。起泡酒甜甜的,气泡在舌尖跳跃。

那一刻,隔空举杯,夜色温柔,姜媛忽然觉得,隔离的日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美好?

关系真正破冰,是在土豆失踪的那天。

姜媛开门取团购的蔬菜包,土豆这个逆子,大概是在家憋疯了,像一道橘色的闪电,猛地从门缝里窜了出去。

等姜媛放下东西反应过来,楼道里早已没了猫影。

她瞬间慌了神。

土豆就是她的命根子,是无数个孤独夜晚的慰藉。小区这么大,楼栋门禁因为核酸需要有时会开着,它要是跑出去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社恐什么的,在失去土豆的恐惧面前,变得微不足道。她几乎是哭着冲出门,首先就不管不顾地砸响了对面季沉的门。

“季先生!季先生救命!我的猫、土豆它跑出去了!”

门很快打开。季沉看着眼前眼泪汪汪、慌得六神无主的女孩,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语气是冷静的:“别急。什么时候跑的?往哪个方向?”

“就、就刚才,取菜的时候……我没看清,可能往楼梯间跑了……”姜媛语无伦次。

“你检查楼上,我往下找。它平时叫什么名字会有反应?”

“土、土豆!或者‘咪咪’!它胆子小,可能躲起来了……”

“好。保持手机畅通。”季沉说完,甚至没换鞋,直接就朝着安全通道快步走去。姜媛也赶紧抹了把眼泪,往楼上找。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姜媛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不停地在楼道里喊着土豆的名字。业主群里也问了,没人看到。

她瘫坐在楼梯上,绝望得像掉进了冰窟。

手机响了,是季沉。

“找到了。负一楼配电室旁边堆杂物的角落。有点脏,但是没受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但依旧稳定。

姜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负一楼。

在那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角落,她看到季沉正蹲在那里,他的浅灰色居家服沾上了明显的灰渍,但他似乎毫不在意,正用一根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猫条,小心翼翼地引诱着缩在最里面、吓得瑟瑟发抖的土豆。

看到姜媛,土豆“喵”地叫了一声,带着委屈。

“土豆!”姜媛冲过去,想把猫抱出来,却被季沉拦了一下。

“等一下,它现在很紧张,容易应激。让它自己慢慢出来。”他的声音很沉稳。

姜媛停住动作,看着季沉极有耐心地,一点点用猫条把土豆引了出来。在土豆终于肯靠近的时候,他动作轻柔而迅速地将猫抱了起来,递给姜媛。

“好了,没事了。”

姜媛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土豆,眼泪掉得更凶了,不停地对季沉道谢:“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了季先生……呜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季沉看着眼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和那只同样脏兮兮的猫,沉默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天知道他那条沾了灰的裤子口袋里为什么还能有这种东西——掏出了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湿巾,递给她。

“擦擦。先上去吧。”他说,目光扫过她蹭了灰的脸颊和手臂。

回到家门口,姜媛抱着土豆,看着季沉一身狼狈,心里过意不去到了极点:“季先生,您……您快回去换衣服吧!真的太谢谢您了!我……我明天给您做顿大餐!不不不,做一周!”

季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灰尘,眉头几不可查地又皱了一下,显然他的洁癖在疯狂报警。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嗯。先照顾好它。”目光落在惊魂未定的土豆身上。

等姜媛给土豆做完清洁、安抚好,已经是深夜。她心里充满了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她打开微信,想再次道谢,却看到季沉在一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季沉:猫怎么样了?】 【季沉:如果担心有应激反应,可以观察一下它的食欲和排泄。我朋友是宠物医生,有问题可以帮忙咨询。】

姜媛看着那两条消息,抱着手机,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这个有重度洁癖的男人,为了找她的猫,弄脏了自己,事后还细心地发来关怀和建议。

她慢慢地打字。

【土豆没事了,吃了点东西睡着了。今天真的真的太感谢您了,季先生。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鞠躬]】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季沉:没事。举手之劳。】

才不是举手之劳。姜媛想。对她来说,是天大的恩情。

经过找猫事件,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质的变化。线上聊天变得更加自然,偶尔甚至会开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物资交换变成了常态,甚至带上了点心照不宣的期待。

姜媛开始习惯性地在做完美食后,分享给对面一份。而季沉,似乎也在默默关注她的需求,有时会在她开口前,就“恰好”有多余的她需要的东西。

她甚至得知,他那次精准投喂的葱油拌面,是他严格按照她视频里的步骤做的,失败了两次,第三次才成功。知道他为了找猫,跑遍了整个地下车库,沾了一身灰,回去后光是洗那身衣服就处理了足足一个小时。

这些细节,让她心里的那个影子,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柔软。

然而,变故发生在一个深夜。

姜媛睡到后半夜,突然被一阵剧烈的腹痛痛醒。起初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强忍着去了几次厕所,却丝毫没有缓解。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剧烈,最后集中到了右下腹,像有根钻头在里面不停地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睡衣。

她挣扎着摸到手机,想点外卖买药,却发现因为疼痛,手抖得连屏幕都点不准。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她干呕了几下,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孤独和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对面的季沉。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她拨通了他的微信语音电话。响了好久,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那边终于接了起来,传来季沉带着浓重睡意和一丝被吵醒不悦的沙哑声音:“……喂?”

“季……季先生……”姜媛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颤抖,“对不起……打扰您……我、我肚子好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睡意和不悦瞬间消失,语气变得异常清醒和急促:“具体哪个位置痛?什么样的痛法?”

“右、右边……钻心地疼……恶心……”她的话断断续续。

“可能是急性阑尾炎。你别动,保持电话畅通,我马上过来!”季沉的声音斩钉截铁。

紧接着,姜媛听到对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用力敲门的声音:“姜媛!姜媛!能开门吗?”

她试图爬起来,却重重摔回地上,痛得几乎晕厥,手机也脱手滑了出去。

门外的季沉听到里面痛苦的呻吟和摔倒的声响,脸色一变。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

“姜媛!你退后!离门远一点!我要破门了!”

他后退两步,猛地抬脚,狠狠踹向门锁的位置!他的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符合他平日里那种冷感的气质。一声巨响,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老式的防盗门锁终究扛不住这样大力的冲击,猛地弹开!

季沉冲进房间,看到的是蜷缩在地板上、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几乎失去意识的姜媛。

他瞳孔一缩,立刻上前,蹲下身:“姜媛?能听见我说话吗?”

姜媛艰难地睁开眼,模糊地看到他一向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穿着睡衣,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焦急。

“季……先生……”

“别说话,保持体力。”他快速检查了一下她的情况,当手指轻轻按压她的右下腹时,她痛得几乎弹起来。

“应该是阑尾炎,必须马上去医院。”他当机立断,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身体突然的悬空让姜媛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她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带着点淡淡消毒水味的气息,感受到他手臂沉稳有力的力量。他抱得那么稳,脚步又快又急,却小心地避免颠簸到她。

深夜的楼道空无一人,电梯数字缓缓下降。季沉抱着她,不停地低声跟她说话:“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别睡,姜媛,看着我。”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救护车来不及等,季沉直接将她抱到自己车上,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往最近的医院。急诊、检查、确诊急性阑尾炎、立刻手术……整个过程快得如同按了快进键。

姜媛被推进手术室前,麻醉生效的最后一刻,看到的依然是季沉那张紧绷着的、写满担忧的脸。他好像一直跑前跑后,办理手续,联系医生,甚至在她害怕得发抖时,极其克制地、快速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别怕,是小手术。我在外面等你。”

等她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阳光刺眼,她躺在病床上,鼻腔里是消毒水的味道,右下腹传来清晰的钝痛。

她微微一动,守在床边的人立刻站了起来。

是季沉。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眼下一片青黑,下巴冒出了胡茬,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晚那套睡衣,外面随意套了件外套,皱巴巴的,甚至还能看到一点点她昨晚疼出的冷汗蹭上去的痕迹。

这对于一个重度洁癖和强迫症患者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灾难现场。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是舒缓的,“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医生说是微创,很成功。”

姜媛看着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季沉立刻转身,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他的动作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耐心。

喝了几口水,姜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你……一直在这里?”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你需要人看着。已经联系过你父母了,他们那边也封控,暂时过不来,让你好好休息。”

姜媛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一个洁癖患者,在脏乱的医院里,守了她整整一夜。

“谢谢……”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能挤出这两个字。

“没事。”他顿了顿,看着她,眼神复杂,“你……昨晚吓死我了。”

这句话很轻,却重重地砸在姜媛心上。

住院的三天,季沉几乎寸步不离。他帮她跟护士沟通,定时给她倒水,甚至在她第一次尝试下床时,小心翼翼地搀扶她。他依旧话不多,但所有的行动都细致入微。

同病房的人都笑说:“你男朋友真好,又帅又体贴。”

姜媛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季沉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这种沉默,让姜媛的心跳漏了好几拍。

出院回家,也是季沉一手操办。他甚至提前把她家里打扫消毒了一遍,理由是:“你刚手术完,抵抗力差,环境必须洁净。”

踏进焕然一新的家门,看着阳台上晒着的、他帮她收好的衣服,冰箱里塞满的他新采购的、易于消化的食材,姜媛站在门口,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依赖的种子,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又在什么时候,悄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好心的邻居了。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但又完全不同了。

姜媛在家休养,季沉负责采购。他依旧会把东西放在门口,但会进来坐一会儿,确认她没事,顺便帮她处理一些她暂时做不到的家务,比如给土豆换猫砂。

他们的话似乎变多了些,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姜媛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他。听到对面门响会心跳加速,收到他的微信会忍不住反复看,做了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她开始期待他的到来,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分钟。

而季沉,似乎也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邻居。他会因为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而微微怔住,会在她笑着感谢他时,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几秒。他依旧洁癖,但在她这里,底线好像一退再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暧昧。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谁都没有去捅破。

然而,就在姜媛以为,这种状态会持续到解封,或许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时——

封控,突然结束了。

消息来得很突然。业主群里欢呼雀跃,小区里甚至有人放起了鞭炮。长达两个多月的隔离,画上了句号。

城市重新开始喧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可姜媛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失落。

她不用再依赖季沉的物资,不用再期待他的敲门声。他们恢复了正常的、互不打扰的邻居生活。

她尝试过像以前一样,做了好吃的,鼓足勇气想送过去。但走到对面门口,却发现,那种理所当然的“以物易物”的借口,已经消失了。她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没有按响门铃。

微信的聊天框,也迅速冷了下来。

从每天都会有的对话,变成几天一次,然后是一周一次,最后只剩下节日里群发的祝福短信。

【姜媛:季先生,做了些蛋挞,要尝尝吗?】 【季沉:谢谢,刚吃完晚饭,不用了。】

【季媛:最近有个新开的艺术展,好像挺不错的。】 【季沉:嗯,看了宣传,最近项目忙,可能没时间。】

客气,疏离,带着成年人特有的、心照不宣的界限感。

好像那两个多月的相互扶持、深夜的破门而入、医院的紧张陪伴、那些隔空举杯的夜晚和心照不宣的默契,都只是一场被隔离逼出来的幻梦。

梦醒了,他们又重新退回了各自的安全距离。

他是那个一丝不苟、事业有成的建筑师季沉。

她是那个窝在家里、偶尔出门也尽量降低存在感的美食博主姜媛。

两条线短暂地相交过后,似乎正沿着各自的轨迹,越来越远。

姜媛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些悸动和特殊,是不是只是自己孤独境遇里的错觉和自作多情。他做的所有一切,或许真的只是出于一个善良邻居的责任感和绅士风度。

土豆蹭着她的脚,喵喵叫着,似乎也不习惯突然冷清下来的日子。

她蹲下身,抱住土豆,把脸埋进它温暖的皮毛里,轻轻叹了口气。

就这样结束了吗?

也许吧。

直到某天周六的上午,门铃再次响起。

姜媛正在剪辑视频,心不在焉地打开门。

季沉站在门外。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烟灰色衬衫和西裤,头发一丝不苟,恢复了那个精英范十足的建筑师模样。只是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和他风格极其不搭的、印着某知名航空公司Logo的旅行袋。

他看到姜媛,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也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声音是惯常的冷静,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姜小姐,冒昧打扰。”

“嗯?”姜媛的心跳没出息地开始加速。

“上次你急性阑尾炎,情况紧急,我破坏了你的门锁。”他语速平稳,像在陈述一个项目事实,“虽然事后已经找人维修完毕,但始终觉得有所亏欠。”

姜媛愣住,没想到他提起这个:“啊?那个没关系的,你是为了救我,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你……”

“所以,”季沉打断她,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提出了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建议,“我最近刚好有一个度假别墅的项目需要去洱海那边做最终验收,环境不错,适合休养。不知道姜小姐是否愿意赏光,一起去一趟?就当是……给我一个表达歉意的机会,也顺便放松一下。”

他说完,微微抿了下唇,等待着她的反应。那故作镇定的外表下,泄露出一丝罕见的、不确定的期待。

姜媛彻底愣住了。

洱海?旅行?和他?

这……这算是什么?

道歉需要专门邀请去旅行吗?

她的心脏砰砰狂跳,脑子里一片混乱,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深邃的、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她慌乱模样的眼睛。

季沉看着她呆住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又被谨慎取代。他微微颔首,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行程和住宿都已经安排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们明天一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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