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府,书房。
虽说是“闭门思过”,但严敬潼这思过的环境,可比普通百姓家强了不知多少倍。
书房内陈设雅致,熏香袅袅,若非门口杵着两个皇帝亲派的侍卫,日子倒也还算清静。
只是这清静,对严敬潼而言,无疑是另一种煎熬。
他穿着一身居家的常服,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
窗外偶尔传来街市隐约的喧闹,更衬得屋内死寂。
权力这玩意儿,一旦尝过滋味,失去时便如同百爪挠心。
往日门庭若市的严府,如今除了几个心腹家人和能带回些外界消息的负责采买小厮,几乎无人踏足。
“老爷,喝口参茶,消消气。”老管家端着一杯热茶,放在书案上。
“消气?哼!”严敬潼停下脚步,“老夫岂是那等沉不住气之人?陛下年轻,受小人蒙蔽,一时糊涂罢了。
老夫是在‘思过’,思的是这朝堂为何会乌烟瘴气,思的是如何为陛下分忧!”
老管家连忙点头称是,心里却明镜似的:老爷这哪是思过,分明是在琢磨怎么翻身呢。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负责采买的小厮低着头溜了进来。
“打听到什么了?”严敬潼立刻问道。
小厮跪在地上,将听到的关于黄河水患、朝堂争论、以及皇帝陛下那“惊世骇俗”的救灾方略,原原本本,添油加醋地汇报了一遍:
什么“救灾债券”向商人借钱啦......
什么“以工代赈”让灾民修路盖广场啦......
什么“赈灾义演”让戏子当街乞讨啦......
还有那个最离谱的“灾民安置点暨未来城市休闲娱乐广场”......
小厮口才不错,绘声绘色.
尤其强调了朝堂上张卜歪等清流如何痛心疾首,皇帝如何“一意孤行”,徐桀卯如何“助纣为虐”。
严敬潼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阴沉,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他没有像张卜歪那样立刻勃然大怒,反而眯起眼睛,手指捻着胡须,陷入沉思。
小厮汇报完,忐忑地等着老爷发火。
没想到,严敬潼沉默半晌,竟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呵......有点意思。”
老管家和小厮都愣住了。
有意思?老爷难道气糊涂了?这明明都是亡国之兆啊!
“老爷,陛下此举,实在是......有失体统,荒诞不经啊!张御史他们都说......”
“你懂什么!”严敬潼打断小厮。
“张卜歪那个老古板,只会看表面!他以为陛下是真糊涂?
哼,依老夫看,陛下此举,看似荒唐,实则......深意重重啊!”
严敬潼开始了他最擅长的“深度解读”和“强行脑补”。
他在书房里又开始踱步,但这次步伐轻快了许多,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首先,这‘救灾债券’!向商人借钱?表面看是朝廷颜面扫地,但你们想想,陛下为何这么做?”
不等他们回答,严敬潼自问自答。
“国库空虚,这是明摆着的。陛下不向士绅摊牌,也不加重农税,偏偏找上了商人!
绅士摊牌会激起反对,加重农税会逼百姓造反,而商人地位低下,且分散,最容易拿捏!
陛下这是......要拿商人开刀啊!”
他继续道:“你们想,这‘债券’,利息能给多高?到时候若是还不上,或者陛下‘龙体欠安’忘了还......
那不就是一笔烂账?商人敢跟皇帝讨债?这不就等于变相从商人手里‘抢’了一笔钱来救灾?
妙啊!陛下这是借救灾之名,行敛财之实!而且敛的是商人的财,还让那些清流说不出什么!毕竟是为了救灾嘛!”
老管家和小厮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么解读?
“还有那‘以工代赈’!”严敬潼继续发挥。
“让灾民修路、盖什么‘广场’?真是为了以后休闲娱乐?荒谬!陛下再贪玩,也不至于此!
依老夫看,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你们想,大量青壮灾民被组织起来,由朝廷管饭,还发工钱......这像什么?这分明是在借机编练民夫,掌控流民!
这些灾民受过朝廷的‘恩惠’,又被组织化管理,一旦有事,稍加整训,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陛下这是......在未雨绸缪,积蓄人力!什么休闲广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陛下所图,恐怕不小啊!”
严敬潼觉得皇帝肯定是在为某种“大事”做准备,比如......削藩?整顿卫所?甚至......对付他们这些权臣?
“至于那‘赈灾义演’......”严敬潼嗤笑一声,“让旺财那个阉奴去搞,更是神来之笔!此举看似丢人,实则一石二鸟!
一来,确实能筹到点小钱,安抚民心。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这是在试探!试探百姓对朝廷、对皇帝的态度!
看看有多少人愿意‘捐钱’,有多少人只是看热闹!这是在摸民间的底啊!陛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城府......”
严敬潼对最遭人诟病的“休闲娱乐广场”也做了“合理化”解释。
“在灾区修广场?哼,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地方,地势高,又经过平整,将来若是改建成兵营、仓库,或者作为控制交通的要塞,岂非轻而易举?陛下这是提前布局,以娱掩军!”
一通分析下来,严敬潼感觉自己简直是大明的“第一懂王”。
已经彻底看穿了年轻皇帝“看似荒诞不经”的表象下,隐藏的“深谋远虑”和“帝王心术”。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原来陛下之前的种种胡闹,什么穿睡衣上朝、用玉玺盖章、搞皇家娱乐局......都可能是伪装!
是为了麻痹他们这些老臣,如今遇到真正的危机,才稍稍展露锋芒!
“可怕......当真可怕!”严敬潼喃喃自语,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他之前还以为皇帝是个可以操控的昏庸之辈,现在看来,自己才是那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
想通了这些“关节”,严敬潼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失势,或许并非偶然,而是皇帝有意敲打。
徐桀卯的崛起,恐怕也是皇帝布局的一部分,用来推行他那套“看似改革,实则为集权做准备”的方略。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皇帝既然已经开始亮出獠牙,他若再不行动,恐怕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他立刻对小厮吩咐道:“你立刻想办法,避开门口那两个蠢货,去给西山工坊那边的‘自己人’传个话!”
“老爷请吩咐!”
“告诉他们,计划必须加快!陛下如今心思深沉,手段莫测,我们不能再按部就班了!
让他们不惜代价,尽快拿出‘成果’!还有,在灾区那边,我们的人也不能闲着!”
“陛下不是要‘以工代赈’吗?好!我们就帮他一把!暗中煽动一下,让那些灾民在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出点乱子!
比如,为了争抢粮食或者工钱,发生些斗殴、甚至小规模的骚乱!”
眼睛痛阴笑道:“陛下想借此收买人心、积蓄力量?老夫偏要给他添点堵!让他看看,这些泥腿子,不是那么好掌控的!
只要乱子一起,张卜歪那些言官必然会上书弹劾,说陛下新政扰民,逼反灾民!到时候,我看陛下还怎么‘深谋远虑’!”
“陛下啊陛下,您既然要演这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大戏,那就别怪老夫......给您加点戏了!这大明的舞台,可不是您一个人能唱完的!”
严敬潼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胸中的闷气消散了不少。
虽然身陷囹圄,但他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个能在幕后搅动风云的权臣严阁老。
只是,他这通基于“皇帝高深莫测”预设下的“深度解读”,和朱昌寿那只咸鱼被逼急了才胡乱出招的真实想法,简直是南辕北辙,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