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滩一役,火炮逞威,北狄十三万大军溃退三十里,在饮马河北岸重新扎营立寨。
然而战事并未终结,拓跋弘虽遭重创,却仍未死心。
这位北狄太子性格刚烈如铁,野心勃勃如狼,饮马滩的惨败非但未能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近乎偏执的胜负欲。
溃退三日后的清晨,一骑白马自北狄大营缓缓而出,马背上使者手持白旗,直趋镇北关下。
“北狄太子殿下有书信致大雍皇帝、司命夫人!”使者在关下高声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战场上传出老远。
书信被吊篮送上关墙,呈至夜景洐与苏浅宁面前。
羊皮信笺上,拓跋弘的字迹刚劲有力,甚至透着一股不甘的戾气:
“大雍皇帝陛下、司命夫人台鉴:前日饮马滩之会,贵国以奇技取胜,非战之罪也。然战场争雄,终须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孤闻大雍人重礼,今特约三日之后,辰时三刻,于饮马河冰面之上,两军主将阵前相会,一论胜负,二议将来。若贵国不敢应约,则天下皆知雍帝畏战,妇人干政,国威扫地矣。”
信末,拓跋弘的私印鲜红如血。
“激将之法。”夜景洐冷笑一声,将信递给身旁的苏浅宁,“拓跋弘这是要找回场子。”
苏浅宁仔细看完信,沉吟片刻:“他知火炮之威难以正面抗衡,便想换一种方式交锋。阵前相会,看似公平,实则凶险。他必有所图。”
“陛下不可轻往!”姜知珩急声道,“拓跋弘狡诈凶残,阵前相会恐有埋伏!”
夜景洐却看向苏浅宁:“你以为如何?”
苏浅宁眸光流转,缓缓道:“去,为何不去?他既要堂堂之阵,我们便给他堂堂之阵。不过…”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阵前相会的规矩,可不能全由他定。”
三日后,辰时初刻。
饮马河冰面如镜,两岸旌旗肃立。北岸,北狄铁骑列阵,黑压压如乌云压境。南岸,雍军玄甲严阵,阳光下寒芒凛冽。
两军之间,河面中央,已清理出一片方圆百丈的空地。
辰时三刻,北狄营门洞开。
拓跋弘一身玄黑狼裘,头戴金冠,腰佩弯刀,骑着一匹通体纯黑的汗血宝马,在十余名亲卫的簇拥下缓缓行至河心。
他面容刚毅,眼眶深陷,这些日子显然过得并不轻松,但眼神中的锐气与傲然丝毫未减。
几乎同时,镇北关城门开启。
夜景洐金甲白袍,胯下照夜玉狮子,仅带八骑亲随,从容不迫地行至河心。
在他身侧稍后半步,苏浅宁一袭月白狐裘,未着甲胄,只腰间佩一柄装饰性的短剑,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神态自若。
双方在河心相距二十丈停下。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电光迸溅。
“大雍皇帝陛下,别来无恙。”拓跋弘率先开口,声音洪亮,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司命夫人?果然…与众不同。”他的目光在苏浅宁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与某种复杂的意味。
夜景洐神色淡然:“拓跋太子邀朕阵前相会,不知有何见教?”
拓跋弘哈哈大笑,笑声在冰面上回荡:“见教不敢!孤只是好奇——大用泱泱上国,何时需要靠女子与奇技淫巧来守国门了?”他话语中的讥讽毫不掩饰。
此言一出,北岸北狄军阵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哄笑。
雍军这边顿时怒目而视,姜知珩更是握紧了刀柄。
苏浅宁却微微一笑,声音清越,同样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回应,却偏偏能让两岸将士都听清:“太子殿下此言差矣。我大雍海纳百川,唯才是举。女子可为国士,奇技可安天下,此乃盛世气象。倒是北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北岸军阵,“驱数十万儿郎南下送死,父母妻子翘首北望,不知多少家庭破碎。这般堂堂之阵,不如说是累累白骨之阵。”
她的话语不高,却字字诛心。北岸的笑声戛然而止,许多北狄士兵脸上露出复杂神色。
拓跋弘脸色一沉,冷声道:“妇人巧舌!战场之上,胜者为王!贵国前日以诡雷取胜,非英雄所为!”
“诡雷?”苏浅宁挑眉,“太子殿下可知,那诡雷名曰火炮,乃我大雍工学院数百工匠日夜钻研所得,堂堂正正之国器。倒是殿下前日驱百姓为前驱,以血肉之躯消耗我关防,此等行径,可称英雄?”
“你!”拓跋弘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强压怒气,转向夜景洐,“陛下,你我皆是统帅,当知兵者诡道。然国之交,终须有度。孤今日约见,便是要问一句——贵国仗此利器,是要与我北燕狄不死不休,还是愿划界而治,各安其土?”
他终于露出了真实意图——试探雍军的战略底线,同时为北狄争取喘息之机。
夜景洐直视拓跋弘,声音沉稳有力:“北狄屡次犯境,掠我边民,毁我城池。朕登基以来,本欲与邻修好。然太子殿下亲率大军南下,欲破我镇北关,饮马中原。如今战事不利,便谈划界而治?”他微微摇头。
“若要谈,北狄须先退兵至阴山以北,赔偿此番战事所耗,交出煽动南侵的主战贵族。如此,朕可允边境互市,两国休兵。”
条件极其苛刻,几乎等于要求北狄认输称臣。
拓跋弘脸色铁青:“陛下这是要逼孤死战到底了?”
“是战是和,选择权在太子殿下手中。”夜景洐寸步不让,“我大雍有火炮守关,有雄兵百万,有百姓拥戴。殿下若要战,朕奉陪到底;若要和,便须拿出诚意。”
冰面上的气氛陡然紧张。两岸军阵中,弓弦微张,刀戟轻响。
苏浅宁忽然开口,语气转为平和:“太子殿下,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拓跋弘看向她,眼神警惕:“夫人请讲。”
“殿下可知,为何我大雍能在短短一年内,造出火炮、改良军械、革新后勤?”
苏浅宁缓缓道,“非因天授,实乃人谋。我大雍工学院广纳天下巧匠,不论出身,唯才是用。医学院救治军民,不论贵贱,一视同仁。新政推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此乃国本。”
她目光扫过北岸:“而北狄,仍以部落为基,贵族享乐,牧民苦寒。殿下此次南征,各部落出人出力,死伤者多为平民子弟,贵族子弟可曾冲锋在前?纵使殿下此番侥幸得胜,掳掠而归,财富又归于何人?寻常牧民家中,可曾多得一只羊、一匹布?”
这番话,句句戳中北狄社会结构的痛处。北岸军阵中,不少士兵的眼神开始闪烁。
拓跋弘勃然变色:“苏浅宁!你这是在离间我军心!”
“离间?”苏浅宁淡然一笑,“太子殿下若自信军心稳固,又何惧几句实话?我所言者,不过是天下皆知的事实。北狄勇士骁勇善战,天下闻名。然勇武当用于开疆拓土、保家卫国,而非为少数人的野心,埋骨他乡。”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再者,殿下真以为,我大雍仅有守城之火炮否?”
此言一出,拓跋弘瞳孔微缩。
苏浅宁继续道:“火炮可守,亦可攻。我工学院如今已在研制轻便炮车,可随军机动。届时,非但守城无敌,野战亦可纵横。殿下今日率十三万大军尚不能破关,待我机动炮车成军之日,北狄铁骑,还能驰骋草原否?”
这是赤裸裸的威慑。
拓跋弘死死盯着苏浅宁,仿佛要看清这女子话中虚实。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容却冰冷:“司命夫人好口才,好谋略。难怪夜景洐如此倚重。”
他调转马头,临走前留下一句:“三日之内,孤会给贵国一个答复。但愿届时,贵国的机动炮车,已能上阵!”
言罢,率亲卫驰回北岸。
夜景洐与苏浅宁目送他离去,也缓缓返回南岸。
回关途中,夜景洐低声道:“你最后那番话,是真是假?”
苏浅宁微笑:“半真半假!机动炮车确实在研制,但要成军尚需时日。不过…拓跋弘不敢赌。”
“他会上当?”
“他生性多疑,刚愎自用。越是如此,越会高估对手。”苏浅宁眸光深远,“这三日,他不会轻易进攻,而是会拼命打探机动炮车的虚实。而这,正是我们要的时间。”
“时间?”夜景洐若有所思。
苏浅宁望向北岸连绵的营寨,声音轻如叹息:“北疆的冬天,最冷的时刻…就要到了。”
阵前交锋,首回合告终。
言语的刀剑,有时比真刀真枪更为致命。拓跋弘带着疑虑与不安返回大营,而镇北关上,苏浅宁已经铺开了新的图纸。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