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白日,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各有思量的氛围中缓缓流逝。萧寒陵并未在行苑中安享这难得的清闲。鲁直那句“看看,听听”的嘱咐,他记在心里,但他更愿意用行动去“做做”。
他换上了一身更为普通的青灰色布衣,未带随从,独自一人融入了长安城喧闹的市井之中。他的脚步并未走向繁华的酒楼或商铺,而是有意无意地,穿行于那些靠近城墙根、屋舍低矮、街道狭窄的坊区。这里居住的多是些贫苦的军户家属、收入微薄的小贩,以及从关内流落至此的难民。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晾晒的咸菜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因缺医少药而产生的淡淡病气。
一连数日,萧寒陵走访了几处由官府设立、但显然资源匮乏的惠民药局。他以游方郎中的身份与坐堂的医官和前来求诊的百姓攀谈,仔细询问常见的病症、用药的困难、以及药局的运转情况。他看得仔细,听得专注,眉头时而紧锁。这里的医官大多尽职,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药材种类稀少,尤其是应对边地常见风寒、跌打损伤和时疫的药材,要么短缺,要么品质低劣。煎熬药物的器具也颇为简陋,火候难以精准控制,影响了药效。
更让他心惊的是,一些重伤或重病的军士家属,因无力承担昂贵的药费,只能抓些最便宜的草药勉强维持,甚至干脆放弃治疗。那种隐忍的绝望,与剑冢山门前誓死守护的决然不同,这是一种被生活慢慢磨去希望的沉寂之苦,更令人感到压抑。
这一切,都被跟在远处、扮作寻常百姓的锐士营探子,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中。
夜色渐深,行苑书房内灯烛摇曳。萧寒陵铺开一张宣纸,研墨润笔,并非书写奏章或修炼心得,而是将他连日所见、所思,结合皇室秘藏医药典籍中的一些实用验方和改进工艺,逐一记录下来。他写得极为认真,如何鉴别边地常见药材的优劣,如何改进药釜的构造以更好地控制火候,几种针对风寒和刀剑伤的汤药如何配伍能兼顾疗效与成本……字迹工整,条理清晰,毫无保留。
这并非什么高深的武功秘籍,却是能实实在在惠及无数底层军民的济世良方。写完这些,他沉吟片刻,又从贴身的储物法宝中,取出了三锭黄澄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金元宝。这是离京时母妃悄悄塞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价值不菲。他将其与那叠医方放在一起,用一块普通的青布包好。
“叶盛。”他轻声唤道。
如同影子般的叶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内。
“你身手最好,将此物,”萧寒陵将青布包裹推过去,“趁夜放入北城第三惠民药局的后院,放在显眼但不易被路人发现的地方。务必小心,不可让人察觉。”
叶盛没有多问一句,接过包裹,只看了一眼萧寒陵那平静却坚定的眼神,便已明白其中分量。他点了点头,身影一晃,便融入了窗外的夜色之中,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着北城方向潜行而去。
也几乎是在叶盛离开的同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紫璎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狡黠笑意:“哟,小郎君,这么晚了还不睡,偷偷摸摸写什么呢?该不会是给哪位姑娘写情诗吧?”她说着,便自顾自地溜了进来,目光好奇地扫过书桌。
萧寒陵无奈地笑了笑,对于紫璎这种不请自来的行为早已习惯。他并未遮掩桌上墨迹未干的医方草稿,坦然道:“只是一些医药心得,希望能对城中百姓有些许帮助。”
紫璎凑近看了看,她虽不精通医理,但行走江湖,对伤药毒物也略知一二,能看出这些方子朴实实用,绝非虚言。她又瞥见桌上那块用来包金元宝的青布不见了踪影,眼珠一转,联想到萧寒陵近日的行踪和刚才叶盛的悄然离去,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她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收敛,歪着头,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究和些许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萧寒陵:“喂,我说……你偷偷给那破药房送钱去了?”
萧寒陵没有直接承认,只是淡淡道:“力所能及,求个心安罢了。”
紫璎沉默了,她抱着胳膊,在书房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过身看着萧寒陵,语气少见地带着一丝认真和自嘲:“啧,跟你这家伙待久了,真是……让人没法安心当个坏人啊。”她说着,也从自己的储物镯里摸索起来,嘴里嘟囔着,“本来还想留着这点私房钱,等哪天你落难了,好拿来笑话你呢……”
片刻,她掏出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锦袋,啪的一声放在桌上,里面传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听起来数量虽不及萧寒陵的金元宝,但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其中还夹杂着几颗品相不错的灵玉。
“喏,拿去!”紫璎故作大方地挥挥手,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本姑娘行走江湖,最见不得别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这点小钱,就当……就当雇你以后多给我讲讲那些皇室秘闻的报酬了!”
萧寒陵看着桌上那个锦袋,又看向紫璎那明明做了好事却偏要找个别扭借口掩饰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这是紫璎用一种她特有的方式,表达对他的认同和支持。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这份‘报酬’,我记下了。多谢。”
“谢什么谢!肉麻死了!”紫璎脸一红,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外跑,“我回去睡觉了!不许跟别人说是我给的!尤其是那个冷冰冰的青凌!”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萧寒陵摇头失笑,将紫璎的锦袋也小心收好。他走到窗边,望着长安城沉沉的夜色,心中一片宁静。他做的这些,并非为了沽名钓誉,更非为了讨好鲁直,仅仅是遵循《义气诀》的本心,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尽其所能,给予一线生机。
他并不知道,几乎就在叶盛将那个装着医方和黄金的青布包裹悄然放在北城药局后院水缸旁的同时,另一道如同壁虎般紧贴在药局对面屋檐阴影下的身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道身影,正是赵破虏派出的、负责监视萧寒陵一行在城中活动的锐士营精锐探子。
那探子屏住呼吸,直到叶盛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他才如同轻烟般滑下屋檐,小心翼翼地接近后院,确认了包裹的存在和内容(他并未打开,但透过布料能摸出金元宝的轮廓和纸张的触感),随后再次隐入黑暗,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锐士营,将今夜所见,一字不落地禀报给了尚未休息、正在沙盘前推演军情的赵破虏。
赵破虏听着探子的汇报,粗犷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他挥退探子,独自在帐内踱步良久,最终,他取出一枚特制的传讯玉符,将此事以最简洁的语言,烙印其中,然后捏碎玉符。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信息已跨越空间,传向了北疆深处,那位正在处理军务的大将军鲁直。
数日后,北疆边境,一座临时军寨的中军大帐内。
鲁直刚刚处理完一桩紧急军情,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心有所感,从怀中取出一枚微微震动的玉符,神识沉入其中。赵破虏传来的信息瞬间被他读取。
信息很短,只有寥寥数语:“目标连日走访城内贫民坊与药局,记录医方甚详。昨夜遣叶盛暗中赠北城第三药局黄金若干及改良医方一册。紫璎随后亦赠财物。动机似纯,为济困。”
鲁直放下玉符,手指轻轻按在眉心上,久久不语。帐内烛火摇曳,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显得愈发深沉。他走到帐口,掀开一角,望向南方长安城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种种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消散在边境凛冽的夜风中。
“萧寒陵……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皇子?”
这一问,不再有审视与怀疑,而是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好奇与……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