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鼓声早已散去,校场上的喧闹却还在继续。酒坛被搬了出来,肉香飘在空中,有人划拳,有人唱歌,笑声一阵阵传来。我坐在帐中,没有出去。
外面越热闹,这里就越安静。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布巾。粉色的,边角绣了一行细线,中间是个“安”字。这是杨柳亲手缝的。她说怕我夜里冷,让我贴身带着。我一直收在内袋里,打仗时也不曾离身。
指尖摸到那个字,心口突然发紧。
我想她了。
不是一时兴起,是压了很久的念头,从昨夜回营就开始翻腾。现在全军都在庆功,我却只想写点什么。不为别人看,只为让她知道我在想她。
我起身走到案前,点燃油灯。火光跳了一下,照亮了桌面。铺开一张素笺,又蘸了墨。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落。
我是带兵的人,平日说话干脆,下令果断。可面对这张纸,竟不知从何说起。写战况?写功劳?都不是我想说的。
我想说的是那天她在府门口等我,风把她的裙摆吹起来,她笑着递给我这方布巾的样子。
笔尖终于落下。
“柳儿见字如面。”
第一句写完,手松了些。后面的字慢慢连成了句。
我先写了昨夜一战。如何夺回辎重,如何活捉敌将,如何破了敌人的炸营之计。但没提自己冲阵,也没说自己指挥有方。只说副将如何带轻骑搜山,士兵甲如何守住车队,老将军如何在旗杆下讲话。
我说,那面渤辽帅旗升起来的时候,全军都在喊。可我站在台下,第一个想到的是你。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赏月吗?在郡主府后园,你说月亮像银盘,我说像刀锋。你笑我太煞气,我说战场上看得多了,眼里就剩利刃。
昨夜我系上新得的红巾时,忽然觉得它像极了你那日穿的裙子。那么红,那么亮。我让士兵甲把红巾寄回家,他高兴得脸都红了。我也想寄点什么给你,可除了这封信,还有什么能送去呢?
我又写,我现在是先锋统制了。银甲很沉,剑也沉,金饼挂在腰上走路都有响动。胸前这块铜印硬邦邦地贴着胸口,提醒我肩上的担子重了。
可再重,也压不住我想你的心。
外面传来一阵哄笑,像是副将在和人比力气。声音很大,但我没抬头。笔还在走。
我说,你救我的那天,我浑身是血,以为自己要死了。是你把我带回府里,亲自煎药,守了三夜。那时我就告诉自己,只要活着,一定要护你一世平安。
现在我能带兵打仗了,能守住一方疆土了。可最想守的,还是你。
写到这里,眼眶有些热。我停下笔,吹了吹灯芯,让火光稳住。
然后继续写。
我说,别担心我。我吃得下,睡得着,夜里冷了就摸摸这方布巾。它在我身上,就像你在身边一样。
等这场仗打完,我想回京。不是为了领赏,是为了见你。我要当面告诉你,这些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信写完了。
我从头看了一遍,没改一个字。折成方胜,放进一个深蓝锦囊里。这锦囊是我早前准备的,专为送信用。外面绣着一圈云纹,里面衬了油纸,防雨防潮。
我走出帐子。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白天晒过的草味。远处篝火还在烧,几个士兵围坐着烤肉。我没往那边走,而是朝传令处走去。
信使正在值夜。他二十出头,身材精干,脸上不多话。我用过他三次,每次都准时送达,从不误事。
他见到我,立刻站直。
“有任务。”我说。
他点头。
我把锦囊交到他手里。“这封信,必须亲手交给杨柳郡主。不能假手他人,不能中途打开,也不能让人知道内容。”
他双手接过,握得很紧。“明白。”
“天亮就出发。”我说,“走驿道,换马不换人。路上若有耽搁,宁可慢,不可险。”
“是。”
他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他。
“她若问起我……”我顿了一下,“就说我在前线很好,天天想着她。”
信使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静。“我会原话带到。”
他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穿过营地。他脚步很快,但不急。出了营门,身影渐渐融进夜色里。
我转身回帐。
桌上那盏灯还亮着。素笺已经收起,墨碟半干。锦囊的位置空了,只留下一点淡淡的香气。
我坐回椅子上,没脱铠甲,也没解剑。
帐外的笑声还在,可我已经听不太清了。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胸口内袋。那里只剩下一层薄布,再没有那方粉色的巾。
我闭了闭眼。
睁开时,目光落在桌角。
那里有一小块褪色的红线,可能是绣字时断的,一直粘在布巾边上。刚才取出来时没注意,现在孤零零地躺在木纹缝里。
我伸手把它捏起来,放在掌心。
线很短,不到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