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奔驰商务车平稳地行驶在克莱蒙费朗深夜的街道上。
车窗外,古老的欧式建筑在昏黄的路灯下一一掠过,石板路面被车轮碾过,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与刚才酒会上的喧嚣相比,此刻的车厢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这种安静,主要来源于陈默。
他一上车,就靠在窗边,闭上了眼睛,一副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这让原本憋了一肚子话想要说的王教授和老贺,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王教授几次想开口,看看陈默,又看看窗外,最后只能用口型对老贺比划着什么。
老贺则一个劲儿地冲他使眼色,指了指陈默,意思是“别吵,让他歇会儿”。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中年男人,像两个怕吵醒家长的孩子一样,进行着无声的交流,表情既滑稽又生动。
夏诗语坐在他们对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没有看那两个活宝一样的长辈,她的目光,几乎全程都落在陈默身上。
他真的睡着了吗?
夏诗语不确定。
他的呼吸很平稳,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柔和而安静。
他看起来确实很疲惫,那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消耗。
夏诗语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从他一进酒会开始,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用流利的法语和英语,和那些电影界的大人物们谈笑风生。
他聊艺术,聊哲学,聊文化,聊电影。他的见识和思想的深度,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
然后,在露台上,他又变回了那个有些疏离、有些安静的陈默。
他说,他的世界里有一家拉面馆。
再之后,面对铃木正雄那样气场强大的传奇导演,他又切换成了另一个模式。
他讲着一口流利的日语,用一种近乎残酷的诚实,探讨着电影里关于生与死的哲学命题。
现在,他又变回了最初的样子。一个累了就想睡觉的普通年轻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或者说,这些……全都是他?
夏诗语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猫咪玩过的毛线,乱糟糟的,找不到一个线头。
她悄悄地拿出手机,调到最暗的亮度,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克莱蒙费朗 旧书店”。
屏幕上跳出来好几个结果,大多是游客推荐的网红书店,装潢精致,适合拍照。
她往下翻了很久,才在一个不起眼的旅游论坛的角落里,看到一个本地人推荐的地址。
“Le penseur(思想者)”,一家开在老城区小巷里的二手书店,据说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店主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店里堆满了各种积着灰尘的旧书,从哲学、历史到古老的乐谱,什么都有。
夏诗语看着那段描述,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
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陈默想去的,就是这样一家店。
她不由自主地抬头,又看了一眼陈默。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车里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而显得有些凝滞。
王教授和老贺终于憋不住了,开始用手机打字交流。
王教授的手机屏幕上,硕大的字体写着:“明天见铃木,穿什么衣服?要不要打领带?”
老贺回复得也很快:“肯定要正式点!这代表国家形象!我带了两套西装,明天让陈导挑一套。”
王教授又打字:“你说,铃木导演会跟他聊什么?会不会是想跟他合作?”
老贺的眼睛亮了,打字的手都快出了残影:“很有可能!《一碗》的风格,跟铃木导演早期的作品很有神韵上的相似!英雄惜英雄啊!”
夏诗语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笔谈”,觉得有些好笑。这两个平时看起来挺有身份的长辈,在陈默的事情上,总是显得那么……不淡定。
而事件的中心人物,却好像什么都与他无关。
车子很快就到了酒店门口。
司机停稳车,老贺抢先一步下去,拉开车门。
“陈导,到了,回去好好休息。”
陈默这时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底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蒙。
他“嗯”了一声,直起身,下了车。
王教授和夏诗语也跟着下来。
“陈默啊,你听我说,”王教授跟在陈默身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叮嘱,“明天下午的会面非常重要。”
“你今天晚上早点睡,养足精神,千万别再想什么书店不书店的了,知道吗?”
“知道了。”陈默的回答有些敷衍。
一行人走进酒店大堂,坐电梯上了楼。
陈默的房间和夏诗语的在同一层,就在斜对面。王教授和老贺的在楼上一层。
电梯门打开,王教授和老贺又对着陈默千叮万嘱了一番。
什么“有事随时打电话”,什么“别有压力,正常发挥就行”,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上了另一部去楼上的电梯。
走廊里,瞬间只剩下了陈默和夏诗语两个人。
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周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那个……”夏诗语捏着自己小包的带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早点休息吧。”陈默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拿出房卡。
“嗯,你也是。”夏诗语点了点头。
陈默刷开房门,推门进去,就在他准备关门的时候,他忽然又停下了动作,回头看了一眼夏诗语。
“今天晚上……”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谢谢你。”
夏诗语愣住了:“谢我什么?”
她今天晚上好像什么都没做,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像个局外人一样,躲在角落里。
“在露台上的时候。”陈默的眼神很认真,“你问的那个问题。”
夏诗语的心猛地一跳。
她问的那个问题——“陈默,这就是你的世界吗?”
“那个问题很好。”陈默说完,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关上了房门。
走廊里,又只剩下夏诗语一个人。
她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陈默最后说的那句话。
“那个问题很好。”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一个剥开了他所有伪装、直指核心的问题,他竟然说“很好”?
夏诗语忽然明白了。
因为那个问题,是真实的。
在那个充满了客套、吹捧和虚伪的酒会上,只有她问了一个最真实、最直接、甚至有些笨拙的问题。
所以他才给了她一个最真实的回答。
“我的世界里,有一家拉面馆。”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刻,又被拉近了。
不是因为她懂了他多少,而是因为,他认可了她的“真实”。
夏诗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那家叫“思想者”的旧书店地址,还在微微发着光。
她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转身,用房卡刷开自己的房门,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