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豚骨汤那浓郁又温暖的香气,似乎成了唯一的回答。
陈默仰头看着天花板,那盏用了几十年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玩我?
系统是不是在玩他,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老贺肯定是在玩他。
陈默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拿起吧台上那个被他扔下的手机。
屏幕还亮着,那封全英文的邮件,每一个字母都像是在嘲笑他刚刚得来的片刻安宁。
克莱蒙费朗国际短片电影节。
这名字听着又长又绕口。
陈默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一下,退出了邮箱界面,找到了通讯录里那个备注为“老贺(工作室经理)”的号码。
他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顿了半秒。
他在想,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是质问?是愤怒?还是干脆直接让他把这个什么狗屁电影节的提名给撤了?
算了,心累。
陈默感觉自己自从绑定了这个破系统,整个人生就像一辆被卸了刹车的过山车,一路向着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狂奔。
他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嘟”了两声,几乎是秒接。
“喂?陈导!您……您怎么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了?是……是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老贺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小心翼翼和讨好的声音。
听得出来,他很意外,甚至有点紧张。
陈默没说话,他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在吧台上,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继续慢悠悠地擦拭着光滑的木质台面。
一下,两下。
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他打电话过来,只是为了听个响。
电话那头的老贺,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给搞懵了。
“喂?陈导?您在听吗?信号不好?”老贺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明显的疑惑。
陈默还是没说话。
他擦完吧台,又拿起一个拉面碗,对着灯光仔细检查着上面有没有水渍。
这种无声的压迫感,远比任何声色俱厉的质问都要让人心慌。
电话那头,老贺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起来。他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了,但又不敢确定。
他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这位年轻老板的行事风格,他到现在都没摸透。
他可能是在为一部杰作的诞生而激动,也可能……是在为自己自作主张而发火。
“陈导……那个……”老贺的声音干巴巴的,试探着开口,“是不是……片子有什么问题?”
“您放心,后期我们都是按最高标准来的,调色、声音,绝对都是顶级的!”
陈默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碗,拿起了手机。
“老贺。”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收到一封邮件。”
“邮……邮件?”老贺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来了”。
“英文的。”陈默继续说,语气依然平淡,“说一部叫《一碗》的短片,入围了什么……克莱蒙费朗国际短片电影节。”
老贺那边沉默了。
死一样的沉默。
如果说刚才陈默的沉默是压迫,那现在老贺的沉默,就是默认。
陈默也不催他,就那么静静地等着。他倒要看看,这个浓眉大眼的老贺,打算怎么跟他解释。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电话那头才传来老贺“噗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是他带着哭腔的、激动到变了调的声音。
“陈导!您收到了!您真的收到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们的片子一定行!”
那声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和狂喜,仿佛一个压抑了许久秘密的赌徒,终于等来了开牌的时刻,而且,他赌赢了。
陈默的眼皮跳了跳。
好家伙,这演技,不去演戏都可惜了。
“所以,是你投的?”陈默淡淡地问道。
“是我!陈导,是我投的!”老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承认了,“您别生气,我……我实在是忍不住啊!”
“那天您剪完片子,说就让它躺在硬盘里,我这心啊,就跟刀割一样!”
“陈导,那不是一部普通的短片,那是一件艺术品!是能载入史册的艺术品啊!”
老贺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甚至带上了几分哽咽。
“我干了二十年后期,剪了没有一千部片子也有八百部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一碗》这么干净、这么纯粹、这么能打动人心的东西!”
“把它埋没了,那不是暴殄天物,那是在犯罪!我老贺,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陈默揉了揉太阳穴。
得,又来一个。
从王教授到夏诗语,再到他这两个不着调的室友,现在又加上一个老贺。
他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能脑补,这么能给自己加戏?
“所以你就背着我,把它投出去了?”陈默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无奈。
“我……我也是没办法啊陈导!”老贺急切地解释道,“我知道您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视荣誉如浮云!”
“您是真正的大师,不屑于这些俗物!可我们不行啊!我们是凡人,我们看到好东西,就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它有多好!”
“您是创造神迹的人,而我们,只想成为那个为神迹鼓掌的人!”
“……”
陈默彻底没话说了。
他发现自己跟这些人,根本就不在一个沟通频道上。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完成系统任务,然后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这些人,总能从他那些无奈之举里,解读出什么“大师风范”、“淡泊名利”的深刻内涵来。
“老贺,”陈默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我不想知道它有多好,我只想知道,这个电影节,能不能退?”
“退?”
老贺的音量瞬间拔高了八度,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退?!陈导,您没开玩笑吧?那可是克莱蒙费朗!短片界的戛纳!短片界的奥斯卡啊!”
“全世界搞短片的人,谁不把它当成是圣殿?每年几万部片子投过去,能入围主竞赛的,连一百部都不到!”
“这比考清华北大都难啊!您现在跟我说……要退?”
老贺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比那天看陈默剪片子时还要猛烈的冲击。
在他看来,这就像是一个十年寒窗的考生,好不容易拿到了状元的圣旨,却反手问太监,这官能不能不当。
这不是疯了吗?
“很难退吗?”陈告很认真地问道。
“这不是难不难的问题!陈导!”老贺的声音都快急哭了,“这是荣誉!是天大的荣誉啊!您知道这个邀请函的分量吗?”
“这东西要是放出去,国内整个电影圈都得炸了锅!多少大导演的第一步,就是从克莱蒙费朗开始的!”
“哦。”陈默的回应,依旧是那么的轻描淡写。
“哦?就一个哦?”老贺快疯了,“陈导,我求求您了,算我老贺求您了!”
“您就当是给我们工作室一个机会,也给这部片子一个机会!让它去更大的舞台上,发光发热,好不好?”
陈默沉默了。
他靠在椅子上,看着拉面馆里熟悉的一切。擦得锃亮的吧台,摆放整齐的调料罐,墙上那张手写的菜单。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安心和踏实。
而去法国?参加电影节?站在聚光灯下,接受采访,面对无数陌生的面孔?
他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他的人生,为什么就不能简单一点呢?
就在他头疼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老贺的时候,他的手机屏幕突然又亮了起来。
一个来电打断了他和老贺的通话。
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
王老头。
陈默的太阳穴,猛地一抽。
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