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裹着秋夜的凉意钻进耳朵时,林默正对着电脑屏幕捏着眉心。
网页上志愿军被洗脑英雄事迹注水的评论像潮水般漫过眼球,他的指节抵着太阳穴,能清晰摸到血管突突跳动的频率——那是从下午三点开始,持续了七个小时的愤怒。
手机在桌面震动,来电显示市博物馆办公室。
林默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两下才接起:王主任?
小林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馆里党委刚开了会,考虑到最近舆论影响......抗美援朝专题展的布展计划,暂时先停一停。
林默的后槽牙咬得发酸,指尖无意识抠着桌沿:王主任,那些文物都是经过历史核查的,血书、弹片、冻硬的棉鞋......
我知道,我知道。对方的叹息透过电流渗出来,但现在网上说我们搞英雄造神运动,上面要我们配合舆情管控。
你先把文物收进库房,等风头过了......
风头过了?林默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七十年前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等不到风头过,现在我们要让他们的故事也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王主任的声音放得更软:小林,我理解你的心情。
但你是文物修复师,做好本职工作......
我不是只做文物修复。林默打断他,盯着桌上摊开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从投影仪里抄下的战士名录,我还在替他们说话。
他挂了电话,屏幕蓝光在脸上投出冷硬的阴影。
手机又开始震动,是苏晚发来的视频——松骨峰遗址前,摄制组的三脚架歪在路边,几个穿制服的人正往围栏上贴封条。
文旅局说我们破坏红色资源原貌苏晚的声音带着被压抑的火气,镜头晃到她攥紧的拳头,老张那孙子,肯定是他搞的鬼。
林默点开微信,刘子阳的消息弹出来:我连夜去北京找军报的老周,舆论战不能输。后面跟着张远航微博截图,那个认证历史研究者的账号正发新动态:冰雕连不过是后勤失误的牺牲品,松骨峰战斗数据夸大三倍——英雄主义需要,但真相更需要。
评论区里,理性讨论不要煽动情绪的回复像毒蘑菇般冒出来。
林默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突然摸到口袋里发烫的怀表。
他掏出来,表盖内侧的1952.10.14 上甘岭在屏幕光下泛着暖黄,仿佛在轻轻跳动。
深夜十一点,松骨峰的风卷着细沙打在脸上。
林默站在残碑前,碑身松骨峰英雄连的字样被风雨磨得发钝,指尖触到凹痕里的沙粒,像触到七十年前未干的血。
怀表在掌心烧得厉害,他闭上眼,爆破声突然在耳边炸响——不是记忆里的投影,是真实的、带着硝烟味的轰鸣。
三连!跟我冲!
嘶哑的呐喊撞进耳膜,林默猛地睁眼。
残碑后的荒草在月光下晃动,却有焦土的气息钻进鼻腔。
他摸向怀表,表盖弹开,一道金光从表壳里涌出来,落在脚边的碎石上——是张泛黄的战地地图,边缘卷着焦黑,用红蓝铅笔标满箭头,最上面一行字被血渍晕开:李大海 最后冲锋路线。
原来是你。林默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地图上那个被圈了三遍的山包,你等我来找你。
凌晨两点,临时搭在松骨峰后山的帐篷里,李红梅正用平板电脑核对坐标。
她把地图扫描进电脑,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林老师,这地图标注的进攻路线比史料里详细三倍!
我们可以按这个复原冲锋轨迹!
但遗址被封了。苏晚抱着保温杯走进来,发梢还沾着露水,老张买通了当地文旅局,说是要保护性开发,实则想拖到我们纪录片热度下去。
那我们就换地方。林默指着地图上的备用点,后山这个缓坡,地形和松骨峰主峰高度相似,用绿幕后期处理能以假乱真。
李红梅快速敲击键盘:我查过卫星图,那片地是村集体林地,村长我昨天联系过,他说当年他爹给志愿军送过炒面,肯定支持。
苏晚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鼓点,突然笑了:我让助理联系了李大海的儿子,老人现在住在干休所,听说我们要拍他父亲的故事......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他说,我爸临终前还喊着冲锋号,你们要是拍,我推他去现场看看。
夜更深了,帐篷外的篝火噼啪作响。
林默和苏晚坐在折叠椅上,怀表在两人中间的石头上投下淡淡的光。
远处传来松涛声,像极了当年的冲锋号。
我爷爷说过,林默望着跳动的火苗,他们不是为了当英雄才去战斗。
冰天雪地里冻掉脚趾,压缩饼干硌得牙疼,谁不想活着?
可后面是鸭绿江,是刚成立的国家,是家里等信的娘......他喉结动了动,他们退一步,就是四万万同胞退万步。
苏晚的手轻轻覆上他手背:所以老张他们最害怕的,是人们知道这些战士不是神话,是会疼会怕的人——但就是这样的人,选择了不退。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篝火噼啪炸开火星。
林默正要说话,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
两人同时转头,月光下,一辆轮椅缓缓驶来,轮辙碾过荒草的声音格外清晰。
轮椅上的老人裹着军大衣,白发在风里飘着,而推轮椅的中年男人,正举着手机朝他们挥手——那是李大海的儿子,他身后的车牌,是北京军区的专用牌照。
林默站起身,怀表在口袋里震动得厉害。
他望着老人被月光镀亮的侧脸,突然想起投影仪里那个画面:年轻的李大海咬着牙拉响最后一根爆破筒,眼睛亮得像星子,喊的是:让我再冲一次!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松涛声里,仿佛有支残缺的号角被轻轻捧起。
这一次,风灌进去的,不只是七十年的回响,还有活人滚烫的心跳。
轮椅停在离篝火五步远的地方,老人突然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松骨峰的方向。
他的嘴唇颤抖着,喉间发出模糊的音节,却让林默瞬间红了眼眶——那是,是,是跨越了七十年,依然滚烫的两个字。
后半夜的露水打湿了帐篷布,林默躺在行军床上望着顶篷。
怀表搁在枕头边,表盖内侧的刻痕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他知道,明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上松骨峰山脚时,会有位坐着轮椅的老人,在众人的搀扶下,完成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冲锋——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让所有活着的人,永远记得,有些冲锋,一生只有一次;有些铭记,需要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