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半小时,白大褂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
心脏早搏频率比上周高了一倍,脑电波异常波动区扩大——老医生推了推眼镜,钢笔尖点着ct片上那团模糊的阴影,小同志,你这身体不是铁打的。
历史共鸣投影仪的实验必须停,再这么透支下去,随时可能......
我明白。林默把病历单折成小方块,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他望着窗外飘着玉兰花香的春晨,想起三天前在烈士陵园看到的场景:新翻的土坑里埋着七具无名骸骨,裹尸布上的弹孔像极了爷爷怀表上的那道裂痕。但最后一个心愿,我必须亲自去完成。
苏晚的车停在医院门口时,引擎声惊飞了几只麻雀。
她抱着一捧白菊坐进驾驶座,发梢还沾着晨间的露水:赵教授说今天陵园的无名碑要揭幕,我调了拍摄设备。她瞥向副驾的林默,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提他苍白的脸色——从昨晚开始,他每说三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气。
陵园在青浦区的山坳里,车开了一个多小时。
林默摇下车窗,松柏的清香裹着春寒钻进鼻腔,让他想起长津湖的雪。
那时他在投影里看见战士们嚼着结冰的炒面,睫毛上结着霜花,却把最后半块饼干塞进小战士的口袋:留着,等打退美军咱们吃热乎的。
到了。苏晚的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
林默抬头,新立的汉白玉碑在晨雾中泛着柔和的光,无名烈士永垂不朽八个字刚描过金漆,还带着墨香。
碑前已经摆了几束花,最显眼的是束野菊花,花茎用红绳捆着——像极了三天前直播里那个踮脚放花的小女孩。
我来。他拒绝苏晚的搀扶,一步步挪到碑前。
白菊的花瓣落在大理石上,发出极轻的声。
他摸出怀表,表壳上的裂痕比上次更明显,像道狰狞的伤疤。你们的名字也许无人知晓,他的声音发颤,指腹抚过冰凉的碑面,但你们的牺牲,永远被人铭记。
怀表突然在掌心发烫。
林默愣住。
这温度和从前投影时的灼痛不同,是暖融融的,像有人隔着时空握住他的手。
他松开手指,怀表落在碑前,表面的裂痕竟开始缓缓愈合——细小的纹路像春冰初融,从中心向四周蔓延,最后的一声,恢复成爷爷留下时的模样:刻着1950.11 长津湖的表盖,弹孔处泛着温润的包浆。
林默?苏晚的声音带着惊慌。
他却听不清了。
眼前闪过无数碎片:松骨峰烧焦的树干上,战士们的钢盔还卡在树杈里;坑道里的小马灯映着泛黄的家书,娘,别等我回家的字迹晕开一片;冰雕连的战士保持着瞄准姿势,睫毛上的霜花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此刻碑前的晨露。
我看见你们了。他喃喃着,眼泪砸在怀表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赵志刚的消息:国际历史学会发来邀请函,冰雕连研究论文全票通过。后面跟着张远航的新闻链接,标题刺目:新史观联盟核心成员因学术造假被撤职称。
林默划开屏幕,照片里张远航的背影像片枯叶,而评论区最上面一条是:张建国烈士,您的儿子终于为您正名了。
回程时苏晚把车开得很慢。
林默靠在车窗上,看路边的桃花连成粉云。李姐的纪录片今天上映。苏晚忽然说,指尖敲了敲车载广播,刚才路过影院,排片表上全是。
广播里正好播着纪录片片段,是李红梅剪的冰雕连场景:他们的身体冻成了冰雕,可眼神还望着敌方阵地。
这不是雕塑,是二十岁的青春,是母亲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
林默闭了闭眼睛。
他想起博物馆新布置的历史共鸣体验区,昨天试运行时,有个穿校服的男孩在投影里摸到冰天雪地,哭着说原来零下四十度是这种感觉;有位奶奶摸着松骨峰的虚拟焦土,说我老伴儿就是这儿牺牲的,他叫王大柱。
到了。苏晚停好车,指了指博物馆的玻璃幕墙。
晨光透过信仰之墙的名字卡片,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无数双挥动的手。
林默站在体验区的投影装置前,怀表在口袋里轻轻震动。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拽他衣角:叔叔,这个能看见冰雕连吗?
他蹲下来,帮她调整感应手环,不仅能看见,还能听见他们说话。
小女孩的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那我要告诉老师,我们的英雄没有消失!
苏晚抱着一摞资料过来时,林默正给游客讲解投影原理。
她望着他眼里的光——那是半年前在修复室里看不见的,那时他总垂着眼睛擦青铜器,像株蔫了的绿萝。
发什么呆?林默递来杯热咖啡。
苏晚接过,指尖碰到他的,这次没再缩回。记得第一次见你吗?她笑,你抱着怀表像抱着炸弹,说这东西邪门
林默也笑了。
他望着玻璃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有穿西装的白领举着手机拍信仰之墙,有小学生排着队等体验投影,有位坐轮椅的老人让孙女推近些,用颤抖的手指摸那些名字。我记得他们,他摸了摸胸口的怀表,表壳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他们也记得我。
怀表在他掌心轻轻一跳,像句迟到了七十年的回应。
暮色漫进展馆时,林默收拾好工作台。
爷爷留下的旧木箱还在墙角,上次整理到一半被直播打断。
他蹲下来,掀开箱盖,霉味混着老樟木的香涌出来。
最上面是爷爷的旧军装,领口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林默记得,那是爷爷自己缝的,说不能给组织添麻烦。
军装下面,露出半本泛黄的日记。
林默的手指悬在日记上,没急着翻开。
窗外的晚霞把玻璃染成橘红色,他听见体验区传来孩子们的惊呼:叔叔快看!
冰雕连的叔叔对我笑了!
风掀起日记的扉页,一行褪色的钢笔字跳进眼帘:1950年11月27日,长津湖,零下四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