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雍亲王府笼罩在一片沉静的肃穆之中。已是初夏，空气里却带着一股子黏稠闷热，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连廊下挂着的灯笼光晕，都仿佛比平日黯淡几分。
舒兰搁下了手中的炭笔。桌上摊着的是一张她自己绘制的简易“京师关系动态图”，上面用只有她看得懂的符号标记着各方势力的动向。最近这图，是越画越复杂，箭头交错，看得人眼晕。
“福晋，爷回来了，正往书房去呢。”贴身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舒兰应了一声，将图纸仔细收拢锁好，理了理衣襟，便带着一身清爽的薄荷气息走出了房门。
书房里，烛火通明。
胤禛背对着门口，负手立在窗前，挺拔的背影像是绷紧的弓弦，连窗外聒噪的蝉鸣，都无法侵入他周身那片凝滞的气场。苏培盛垂手侍立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舒兰放轻脚步走过去，尚未开口，胤禛已然察觉，缓缓转过身。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表情，但舒兰与他相处日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一丝极力压抑的疲惫与……凝重。
“爷。”舒兰将桌上微凉的茶水撤下，亲手换上一盏新沏的、温度适中的太平猴魁。这是她观察许久才发现他偏好的一种茶，气味清冽，能稍稍安抚他过度耗神的心绪。
胤禛接过茶盏，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微凉。目光在舒兰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一瞬，才开口道：“今日早朝，太子……在乾清宫外，跪了两个时辰。”
舒兰心下一凛。这可不是小事。
“所为何事？”
“户部的一笔亏空，牵扯到了太子门人。皇阿玛不过问了几句，太子便言语顶撞，说皇阿玛……不信他。”胤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若非李光地等人苦苦劝住，只怕当时就要发作。”
舒兰默默听着，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疯狂敲打计算器：太子这是自乱阵脚，还是破罐破摔？康熙晚年对权力何等敏感，太子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
“皇阿玛虽未当场发作，但脸色极为难看。”胤禛呷了一口茶，继续道，“退朝时，独独留下了八弟问话。”
舒兰挑眉。留下八阿哥胤禩？在这个节骨眼上？康熙这一手，意味深长。既是安抚八爷党此前被打压的情绪，恐怕……更是在给太子施加压力，或者说，是在试探所有儿子的反应。
“八爷党那边，怕是又要活跃起来了。”舒兰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这京城的天，怕是要打闷雷了。”
胤禛侧头看她，烛光在她莹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眼睛里却没有寻常女子的慌乱，只有沉静的思量。他喜欢她这种眼神，仿佛无论外面风浪多大，总能为他守住一方可供喘息和思考的天地。
“依你之见，眼下当如何？”几乎是习惯性地问道。不知不觉间，她的“高见”已成了他决策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舒兰转过身，语气坚定的道：“风暴要来了。在风暴眼里，最先被撕碎的，往往是站不稳的小船。”
“咱们府上这艘船，当务之急，不是急着扬帆去找新大陆，而是得先把自己，铸成一条冲不垮、砸不烂的铁甲舰。”
“铁甲舰？”胤禛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随即便领悟了其中的含义。坚固，沉稳，无惧风浪。
“不错。”舒兰点头，“一动不如一静。爷如今掌管户部、吏部部分事务，皇阿玛交办的差事，便是咱们的铁甲。越是这种时候，差事越要办得漂亮，滴水不漏。至于其他的……”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冷冽的锋芒：“让他们争，让他们闹。爷只需记得四个字——不沾，不惹。”
不沾是非，不惹嫌疑。将所有精力，都聚焦于康熙最看重的“实务”上。
胤禛凝视着她，紧绷的下颌线缓缓放松下来。不得不承认，她总能在他心绪纷乱时，用最直接的方式，点明那条最清晰、也最稳妥的路。
“不沾，不惹……”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眸中的凝重渐渐被一种锐利的光取代。抬手，轻轻按了按眉心，“你说得对。眼下，没有比‘静’更好的对策。”
窗外，适时地滚过一阵隐隐的闷雷声，由远及近，仿佛印证着方才的谈话。
山雨，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