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斯，你该不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这次不会了。现在就算我不出手，一切也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若此刻强行干预，不过是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满足私欲罢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阿瑞斯轻声说着，小心翼翼凝视自己刚完成的手稿。
“在这短暂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太多事物已然改变……”
“……”
三皇子阿瑞斯非但没研习帝王学，反而频频吐出这般骇人言论彰显锋芒，却仍未被剔除继承人候选之列。
在特别疼爱他的生母艾露莎去世前，他尚能参与夺嫡之争，但对重视皇室威严的新任女帝伊丽莎白而言，这等离经叛道的思维绝不容忍。
阿瑞斯本人对帝位似乎也兴致缺缺，便未刻意与伊丽莎白针锋相对。
阿瑞斯摆了摆手，开口道：“谁能料到神明竟会在这种时候降临?”
“阿瑞斯，你刚才说话的样子，明明像是不信神的存在？”
“姐姐，先回答我，你相信神明存在吗？”
“……”
娜娜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杯边缘，良久才缓缓点头。
“不论我个人信不信神……某种近似神明的存在确是事实。毕竟若非神明，那些难以解释的事件怎会屡屡发生，而我几乎全程见证了这一切。”
“原来如此。”
阿瑞斯从座位上从容起身，在看似杂乱无章的抽屉里翻找，竟利落地拎出个黄铜茶壶。
他虽贵为皇子，却从不差遣女仆跑腿。从取物件到备茶点，凡事必亲力亲为。
皇室世代沿袭的繁文缛节，在他这里全成了耳边风。
在伊丽莎白皈依教会提倡节俭之前，阿瑞斯的这种行为常被视为离经叛道。
“姐姐，我弄到了上好的乌普洱茶，尝尝？”
“我对这些并不讲究。”
“说起来，娜娜莉姐姐似乎没有品茶的爱好。要是尤莉娅姐姐在的话，定能品出其中滋味。”
阿瑞斯边说边娴熟地冲泡着茶水。
每个动作都克制精准，不像养尊处优的皇子，倒似资深执事。
“请。”
娜娜莉接过阿瑞斯递来的茶盏轻啜。
浓郁的烟熏香气漫过舌尖直冲颅顶，令躁动的思绪渐渐沉静。
“对了。按圣经所述，嘉心糖大人既是唯一神，所有神迹都源于祂‘纯粹的真理’吧？”
“嗯。”
“而且，自从圣女大人现身之后——正如姐姐所说，各种奇迹确实层出不穷。”
“阿瑞斯，你想说什么？”
阿瑞斯轻啜饮一口茶水，杯沿留下半月形水痕。
“我是说，既然唯一神嘉心糖大人本就存在，可为什么在圣女出现之前，祂没有向世人传播‘纯粹的真理’呢？”
“！”
“和圣女不同，宗教可是古已有之。倘若真有神明，就算没有圣女大人，奇迹也该发生才对。”
“可是，史书上明明记载着每隔两百年就会出现一位圣女，每次降临都会施行神迹——”
“娜娜莉姐姐，你莫不是想说，突然无偿分发海量鸡肉，或是与魔族言和，甚至让当年不奉嘉心糖教的异端者经过一次面谈就变成狂热信徒?”
“那、那个……”
娜娜莉喉头滚动着未出口的辩解，她确实未曾查证史料，但看对方如数家珍的模样，显然早有准备。
正如娜娜莉所料，阿瑞斯说出的正是她预想中的那句话。
“圣女现身击退怪物，与圣骑士一同保护百姓免受魔族侵害……留存下来的尽是些语焉不详的记载。换句话说，当代圣女妮露是连教会历史上都前所未见的、拥有惊人力量的圣女吧？”
“……所以呢？”
“我是说，如果要用‘奇迹确实发生’来证明‘神明’存在的话，那该被证明的可不是圣经里记载的嘉心糖大人，而是姐姐作为圣骑士誓死守护的圣女妮露大人才合乎逻辑。”
“圣女大人她……”
“所以，你觉得呢？在姐姐看来，圣女妮露，是神吗？”
娜娜莉脑海中浮现出妮露的面容。
确实，她拥有无比高洁的灵魂。
明明只要愿意就能轻易攫取更多权力，她却始终专注传播嘉心糖大人的真理。
但是，她是人类，和我们一样会呼吸、会进食、会思考、会有爱憎之心的普通人。
“……圣女大人是人类。”
“嗯，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才说神明不存在。”
“可她引发奇迹总是事实吧。”
“姐姐，白魔法至今仍有许多未解之谜。我资质平庸看不明白，但每次看到魔塔那些潜心研究的高阶法师施法，简直跟施展奇迹没什么两样。”
“阿瑞斯，你是想说，连魔王变成小女孩这种事也是魔法作祟？”
“究竟是魔王真身降临，还是教团准备的傀儡少女？说实在的谁说得准，想用魔法装个犄角翅膀还不简单。”
“可是——”
就在那时。
阿瑞斯轻轻垂下头。
“姐姐，很抱歉打断你，但我扯这些不是为了死磕什么神明绝不存在的歪理。”
“啊？”
“我只是觉得比起神明是否真实存在，世界正在如何改变、这种变化的方向才更重要。只要方向正确，掌舵的是谁重要吗？”
“阿瑞斯，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宗教势力正在疯狂扩张，你该知道历史上因此引发的种种变故。”
“姐姐，身为圣骑士团一员的你说这种话合适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担心。”
“为什么？”
阿瑞斯转头望向窗外说道：
“以前才更让人不安。”
“以前？”
“母亲当时分明走在毁灭之路上。那条被鲜血浸透的道路，只崇尚权力，注定要遭万人憎恨。”
诚如他所说，直到前不久，皇室的境况都称不上乐观。
臣子们虎视眈眈地伺机争夺各自的权利，而身为女帝的伊丽莎白则处心积虑想要强化皇权。
就连派遣娜娜莉前往宗教界，也是其中的一环。这是为了让宗教势力臣服于皇权之下，进一步巩固皇室的地位。
当然，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但如今不同了，母亲走上了信仰之路，通过信奉神明，试图重拾对他人的信任。不止如此，宗教界摒弃僵硬教条，以神旨之名宣布与民意同行，甚至与争斗不休的魔族达成和平协议，不是吗?”
“既然取得了如此圆满的成果，无论神明是否存在，我们又何必非要压制宗教呢？”
“那么，你是觉得即便母亲和其他臣子们见到圣女大人后变得判若两人，也无所谓吗？”
阿瑞斯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放大，随后缓缓颔首，仿佛恍然明悟。
“原来如此，娜娜莉姐姐最担心的竟是此事。”
“……”
“确实听着有些骇人……但我认为无妨。终究，结果才是一切。”
“结果才是一切……”
娜娜莉沉默地凝视茶杯。
陈旧的杯盏纹丝未动，绛红茶汤里映出她愁眉紧锁的面容。
“姐姐，你还记得前几天母亲为建立供奉嘉心糖大人的神殿所做的演讲吗？”
“嗯，我记得。”
“母亲定是研读了圣经，演讲的每一句都包含着神的旨意。”
“没想到她对宗教研习如此深入。”
“当然。无论承认与否，重塑当世格局的并非皇家，而是宗教。”
“总之，母亲已成圣君。无谓的政治斗争几乎消失殆尽，百姓齐声颂扬神名时，总伴着母亲的名讳。”
“根本轮不到我插手”，阿瑞斯轻声呢喃着咽下了这句话。
“虽说这仅限于宗教界持续正常运转时的情况，不过既然有如今的圣女大人在，应该不必担心吧。”
“阿瑞斯……”
“当然，若与我预想相反，神明当真存在，又或者神明垂怜我等人类。那对人类而言反倒是最理想的结局，不是吗？毕竟——”
——若能不流鲜血就引领众人走向正道，那便是最好的变革。
“！”
“所以我认为就算宗教势力继续扩张也无妨。关键在于能让多少人获得幸福。政治不就是如此么？比起由谁掌权，更重要的是以何等方式。因此很抱歉，我无法认同姐姐的观点，这就是我的立场。”
望着阿瑞斯浅笑的模样，娜娜莉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