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乐课的教室与礼仪课的截然不同。
四壁和天花板都覆盖着特殊的吸音材料,光线柔和,中央立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
一位戴着细框眼镜、气质温和但眼神锐利的声乐老师——李斯特先生,已经等在钢琴旁。
顾清辞依旧坐在后方的观察区,如同一个沉默的监督者。
那副淡蓝色的手套依旧牢牢锁在芙宁娜的左手,提醒着她此刻的“囚徒”身份。
(声乐……)
芙宁娜心里有些打鼓。
在提瓦特,她更多的是在欧庇克莱歌剧院进行那种带有表演性质的、戏剧式的吟唱或念白,真正系统的、科学的声乐训练,对她而言是陌生的领域。
李斯特老师没有急于让她开嗓,而是先讲解起基础的发声原理,气息的支撑,共鸣腔的运用……芙宁娜听得云里雾里,那些“横膈膜”、“头腔共鸣”、“混声区”的术语,比枫丹的古籍咒文还要难懂。
(嘛……唱歌而已,需要这么复杂吗?)
(本神明随心而唱,不就是天籁之音?)
她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开始了基础的音阶练习。
“do—Re—mi—Fa—Sol——”
声音清亮,音准也尚可,但李斯特老师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停。”
他抬手示意,“芙宁娜小姐,你的声音很美,但完全是在用喉咙‘喊’出来。气息浮在胸口,没有支撑,这样唱不了多久嗓子就会废掉。”
他示范了一个平稳、浑厚的长音:
“感受这里,腹部,腰腹的力量。声音应该像被气息托着,自然地流淌出来,而不是挤出来。”
芙宁娜尝试着模仿,却总觉得别扭。
她习惯了在舞台上用那种极具穿透力、带着戏剧张力的方式去表达,这种要求“内敛”、“支撑”的唱法,让她感觉有力无处使。
几次尝试都不尽人意,李斯特老师耐心地纠正着,但芙宁娜的眉头越皱越紧。
(好难……)
(比扮演神明还难……)
挫败感开始滋生。
尤其是在顾清辞那无声的注视下,这份挫败感更显尖锐。
“我们试试这首简单的练声曲。”
李斯特老师弹出一段舒缓的旋律,音区逐渐升高。
芙宁娜跟着唱,到了中高音部分,她下意识地又用回了习惯的、依靠喉部力量的方式,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单薄,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在某个高音即将攀上顶点的刹那——
“咳……!”
她的声音猛地卡住,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咳嗽。
喉咙传来一阵干涩的刺痛感,那个高音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儿,狼狈地摔了下来。
教室里一片寂静。
钢琴声也停了下来。
芙宁娜僵在原地,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喉咙,脸颊因为用力和不畅而泛起红潮,异色瞳里闪过一丝狼狈和难堪。
(失败了……)
(在……在她面前……)
她能感觉到后方那道目光,平静,却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李斯特老师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温和:
“没关系,初学者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是气息没有跟上,喉部太过紧张。我们休息一下,重新感受气息……”
“不用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
顾清辞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站到芙宁娜面前。
她没有看李斯特老师,目光直接落在芙宁娜捂着喉咙的手上。
“李老师,请先休息十分钟。”顾清辞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斯特老师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头,安静地离开了教室。
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人。
芙宁娜低着头,不敢看顾清辞,只觉得无比丢脸。
被锁住自由,现在连最引以为傲的“声音”都控制不好……
一只微凉的手却轻轻覆上了她捂着喉咙的左手手背。
芙宁娜浑身一颤,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对方稍稍用力按住。
“别动。”
顾清辞的声音很近。她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芙宁娜锁骨中间下方、胸口上方那个小小的凹陷处。
“是这里太紧了。”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奇异地抚平了那附近紧绷的肌肉,
“你太想‘表现’,太想证明什么,把所有的力量都锁在了这里,堵住了气息的通路。”
她的手指缓缓下移,隔着衣料,轻按在芙宁娜的上腹部。
“呼吸。”
顾清辞命令道,声音低沉而带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是用胸口,是用这里。感受它扩张,像海浪一样。”
芙宁娜被她引导着,有些茫然地、尝试着进行了一次深呼吸。
“不对。”
顾清辞的手指微微用力,“太浅了。再深一点,想象你的身体是一个风箱,气息要沉到最底。”
她的手掌整个贴了上来,温热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
芙宁娜闭上了眼睛,被迫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小片被触碰的区域。
她努力忽略掉内心的羞耻和慌乱,跟着那手掌的引导,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将气息下沉、再下沉。
几次之后,她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一点不同的感觉。
当气息真正沉下去的时候,喉咙那种被扼住的感觉确实减轻了。
“现在,跟着我的手势,轻轻哼唱。”
顾清辞的手掌依然贴着她的腹部,另一只手抬起来,做了一个舒缓上抬的动作。
芙宁娜迟疑地,跟着那手势,用一个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哼唱起来。
没有歌词,没有复杂的旋律,只是最简单的单音。
但这一次,声音不再是漂浮和尖锐的。它仿佛有了根,从被顾清辞手掌按住的地方生发出来,顺着胸腔,柔和地、平稳地流淌而出。
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圆润和稳定感。
顾清辞的手势缓缓抬高,芙宁娜的音调也随之平稳上升,直到一个之前让她折戟的高音区。
她紧张地等待着喉咙的刺痛和声音的破裂,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高音,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毫不费力地从她唇间滑出,像一道柔和却坚韧的光,稳定地悬浮在空气中。
芙宁娜猛地睁开了眼睛,异色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成……成功了?)
(没有破音?没有疼痛?)
顾清辞缓缓放下了手,向后退开一步,拉开了距离。
她看着芙宁娜脸上那混合着震惊和欣喜的表情,镜片后的目光深沉。
“记住这种感觉。”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不是用喉咙去‘够’那个音,而是让气息把它‘送’上去。”
芙宁娜呆呆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喉咙和腹部,仿佛在确认刚才那奇妙的体验。
顾清辞转过身,走向门口。
“十分钟到了。”
她头也不回地说,“继续上课。”
门被轻轻带上。
芙宁娜独自站在空旷的声乐教室里,左手腕上的金属环依旧冰冷,但刚才被顾清辞手掌贴合过的地方,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灼热的温度,以及……那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引导她冲破束缚的力量。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一只是被冰冷科技锁住的自由。
另一只,却刚刚被赋予了打破声音枷锁的钥匙。
这感觉,复杂得让她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