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头,分不清白天黑夜。
只能凭着北忘胸口那几乎看不见的起伏,和南灵指尖始终没断的那丝气机,还能让人知道时间仍在流淌。
南灵盘坐在那儿,一只手虚虚搭在北忘丹田上,维持着这个姿势。
她没合眼,没喝水,浑身的力气和精神,都系在这具破败身子上,只怕一松劲,那点微弱的活气就断了。
接连几天这样不计后果地消耗根本,眼下她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如今再看她,身形淡得几乎看不清了。
原本素净的衣裙,这会儿看着虚蒙蒙的,像日头底下一道薄薄的影子,风一吹就能散。
周身那股寒气也弱了下去,不再逼人,倒像灶膛里将灭未灭的余烬,晃悠悠地撑着最后一点热气。
她又抬起胳膊,指头刚挨着北忘的丹田皮肉,想从自己空乏的身子里再榨出些根本送过去。
可这条胳膊竟自己抖了起来。
起初只是微不可察地颤,等到那气机一催送,颤势就压不住了,连带着单薄的肩头也跟着晃。
她得凝起全部心神,才能勉强稳住胳膊,不让那维系活气的细流中断。
这是头一回,她如此清楚地触到了自己“力竭”的边界。
那感觉真切得很,像井绳磨到了头,再往下探,只能捞着空桶碰井壁的闷响。
她觉着,自己存在的那点根基正在剧烈摇晃,护持形体的灵光暗得快要看不见了。
再这样强撑下去,别说外敌,就是洞顶落下一粒石子,都能叫她当场散个干净。
北忘的情形却不见好转。
他虽不再忽冷忽热地折腾,伤口处纠缠的黑气也被她的根本强行压住,没再蔓延,可那点活气仍旧弱得可怜。
呼气吸气细得像游丝,脉象隔很久才懒懒跳一下,让人悬着心等下一次跳动。
他仍陷在昏沉里,醒不过来,也聚不起半分残存的元气疗伤。
南灵空茫茫的眼睛,死死钉在他灰败的脸上。
一个念头冷冰冰地漫上来:要是他自己挣不出这死关,她怕是……真留不住他了。
她能给的都已掏空,连立足世间的根本都摇摇欲坠。
要是他体内生不出新火,单靠她这外来的、属性相冲的根本强吊着性命,终究是竹篮打水。
等她根本耗尽那刻,就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一种从没有过的滞重感,混着透不过气的憋闷,从她虚乏的心头深处慢慢浮起。
这不比先前“心痛”那般尖锐,而是沉甸甸地往下坠,像陷进泥沼里,眼睁睁看着天光一寸寸被吞没,任凭怎么挣扎都是白费力气。
她不知这滋味该叫什么。
只知道这感觉一涌上来,输送根本的手臂就抖得更厉害。
那本就淡薄的身形,眼看着又虚化了几分。
她仍望着他,指间那缕颤巍巍的气机不曾断绝。
可名为“绝望”的影子,已无声无息地罩住了她全部心神。
洞里死寂。
偶尔听见他喉咙里漏出半声游丝似的喘息,混着她因力竭而不匀的呼吸。
岩顶积攒的水珠时而滴落,砸在石上“嗒”的一响,反把这方寸之地衬得越发没有活气。
他眉间那道深沟,因着她先前擦拭,此刻显得格外清楚。
她忽然记起早前莫名想要伸手碰这褶皱的举动——
那时不懂什么意思,现在对着这化不开的苦痛,倒隐约明白了几分。
可惜当时抬起的手终究落了下去,如今她连抬手指的余力都快没了。
光阴一寸寸磨过去,每一下都长得熬人。
她像是拖着千斤巨石往不见顶的山上爬,每挪一步都耗干力气,却不知离山头还有多远,甚或根本无顶可攀。
那滞重压心的滋味越来越浓。
她空寂的眼睛里,映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也映出自己正渐渐淡去、快要消失的残影。
她知道,大限将至。
洞外风声穿过藤蔓缝隙,带来几片枯叶。
她望着叶影在地上打转,想起上月他曾在这样的黄昏里,指着天边晚霞教她认颜色。
那时他嗓音温和,说赤色叫朱,青蓝叫黛,可她只看见灰蒙蒙一片。
如今她盯着岩壁上晃动的光斑,忽然辨出些深浅——
那最亮处大概就是他说的“明黄”,暗处该是“玄青”吧。
这念头一起,心口那沉甸甸的痛楚竟翻涌起来。
她下意识伸手入怀,碰到一枚冰凉的硬物。
是守心铃的碎片,那天从他紧握的指缝间取出后,就一直贴着心口收着。
碎片棱角硌着掌心,她忽然记起他昏迷前嘶喊的那声“铃碎了”,当时不懂意思,此刻指尖抚过断裂的纹路,竟尝出些酸涩。
岩壁水珠又滴落一声。
她抬眼见北忘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忙用手指蘸了身旁叶片里存的清水,小心润在他唇缝间。
水珠顺着他下巴滑落,她用袖口去擦,素白衣料早被血污浸得斑驳。
三天前她还会撕下干净衣襟给他擦脸,如今连这力气也省着用了。
他突然咳起来,胸口剧烈震动,伤口又渗出血水。
她急忙稳住送气的指诀,另一只手轻拍他背心。
这般动作牵得她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忙用胳膊肘支地方才稳住。
低头时瞥见地上影子——淡得像烟似雾,竟比她先前所见又虚了三分。
洞外忽然传来窸窣响动。
她猛地抬头,目光骤冷。原是野鼠蹿过枯藤,惊落几粒石子。
再低头时,见北忘枕边落着半块焦黑的糖块,该是那天从孩子手里跌落,被他捡起藏在怀里的。
糖块被血浸透,粘着几根白发——不知是他的,还是她鬓边散落的。
她望着那糖块出神。
想起多日前他盘坐在夕阳里,将这样的糖块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她:“尝尝,甜的。”
她握着糖块直到化在掌心,到底没明白什么是甜。
如今看着他灰白的脸,心口滞重的痛楚里忽然冒出个念头:
要是他此刻能睁眼,再把糖递过来,她定要仔细尝尝滋味。
这念头让她送气的指尖颤了颤。
连忙凝神稳住,却觉丹田处一阵空茫——根本真的要枯竭了。
她试着催动心头最后一点清明,恍恍惚惚竟看见走马灯似的碎影:
深夜里他把外袍披在她肩头,溪边他教她认游鱼,月夜他对着她自言自语说“总会懂的”……
碎影突然散去。
她喘着气看向北忘,见他唇色愈发青紫,呼吸已弱得探不着了。
岩顶水珠滴答声越来越急,像在催命。
她咬破舌尖逼出最后一丝根本,混着血沫送过去。
腥气在嘴里漫开时,她忽然盼着洞外能传来脚步声——
不管是敌是友,总强过这样看着他在寂静里一寸寸冷下去。
视线渐渐模糊。
她伸出虚淡的手,终于轻轻碰了碰他眉间深沟。
触手冰凉,比她更甚。
“北忘。”她唤了一声,嗓子哑得不成调。
洞里只有水珠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