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琳扶着床沿起身时,还有些昏沉,她觉得自己的头像个圆圆的不倒翁鱼缸,晃晃荡荡。
脑海里碎片般画面缠的她心慌不已--病中哭泣的孩童,桂花从树上如雨般纷落,模糊的妇人音容,混着始终不停念叨的一句:我叫福林,十二岁入宫…
她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是柳絮…
是福林…
还是傅琳…
景平送药进来,瞧见她起身,连忙去扶:“公公怎么起身了,再躺会吧”
傅琳定了定神,忍住眩晕带来的恶心。
环绕四周,处处都是药味,这是个陌生的地方。
“我这是在哪?”
“公公急火攻心吐血昏倒在王府门口,是王府里的府医给你医治的”
她唇色惨淡,下意识吐出一句:“罗大夫又外出采药去了?”
她甚至没想起来这个府医的面容。
“怪不得府医说您忧思过重,您连王府里的府医都查的这么清楚?”景平不由敬佩感油然而生。
傅琳没法解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好像这句话在过去说过无数次一般。
所以她现在还在王府里,是寒王救了她。
“备好马匹,待我向寒王告辞,谢过他的救命之恩后,咱们就回府衙”
“公公再歇息一会吧,您这脸色实在不好”
“不必了,你让林拓去备马吧”
阳光落在她身上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踏出了某种禁制一般,有什么东西从骨血里掉落,使得她一下轻松不少。
苍白虚弱的脸昂起,看着头顶烈日的光晕。
寒王府的路径她本该陌生,脚步却像是有了自主意识,绕过回廊,未等侍卫引路,便已经先一步踏入庭院。
拱门旁的石砖墙面上有两道道刻痕,经受岁月洗礼已经渐渐消失,只剩下一点浅浅的白色被树荫覆盖。
傅琳只是目光扫过,就知道这两道刻痕的来源。
树影晃动间,她的目光被院中的桂花树吸引。
这株桂花树枝繁叶茂,阳光穿过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她的眼眶莫名发热。每年桂花开放,她都会摘下最顶端的金黄,用石臼细细捣碎,揉到面里拌上白糖。
蒸好之后,满屋子都能闻见裹着面香的甜味。
那个总爱躲在书房里的少年闻到,会在掀开蒸笼的时候去抢第一块桂花糕。
龇牙咧嘴的吃进满腔的香甜。
“你尝尝,今年的桂花真香啊…”
没有褪去稚气的嗓音仿佛在耳畔回响,她下意识抬手,指尖触摸在桂花树厚实的叶片上。所有被遗忘,被藏匿的时光都奔跑着向她扑来,猝不及防就撞了满怀。
她看得失神,一道冷冽的嘲讽声从身后传出。
“福公公真是好兴致,不去查办军中要务,倒是有闲情逸致在本王的院子里赏起景来了”
傅琳猛的回神,转身望去。
书房的窗棂半开,寒王倚在窗边,双手环抱,眸色里的冷漠与讥诮毫不掩饰。
仿佛在看一个附炎趋势,故作姿态的陌生人。
“王爷说笑了”她的手飞快的垂下,目光也落在地面上,遮住眸中的慌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咱家是来向王爷告辞,多谢王爷昨日援手之恩”
“援手之恩?”寒王轻笑一声,声音透过风传到傅琳的耳中,带着几分凉薄:“福公公前几日在陈知府面前胡说八道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日会有求于本王?还是说,这故作回忆往事的姿态,也是你的手段之一?”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傅琳在陈知府面前诬陷寒王的时候跟他还不熟呢。
谁能想到傅琳真正占据的不是什么福林小太监的身子,而是柳絮这个小丫鬟的呢…
真是穷苦的命,不是太监就是丫鬟,做牛马真是没得选。
若此刻站在院中的是柳絮,这句话便会像针一般刺痛她的心。可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傅琳,她只觉得寒王可怜,他根本不知道柳絮被一场血肉模糊的噩梦吓得发热梦魇。
临死前最后的念想还是要回到南海郡。
傅琳攥紧双手,指尖掐在肉里也不觉的痛。纵然这句话伤不到她的内心,但眼前这男孩(划重点)眼底怨怼,还是让她心里生出一丝心虚,仿佛自己背叛了什么重要的约定。
风过时吹动树叶,细碎如落雨的声音在这院子里发出唯一的声响。
不知过去多久,傅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咱家初次奉旨查案,不晓得什么手段”她抬起眼眸,扫过院中熟悉的布景:“承蒙王爷救助,今日特来请辞,并无他意。若王爷无其他吩咐,咱家便告辞了”
寒王瞧她那强装不在意的模样,眸色更沉。
“不晓得什么手段?福公公不妨说说,你刚才盯着这桂花树这么久,又是在盘算什么?想用当年的情分,让本王对你放下戒备心,好让你趁机窃取线索?”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傅琳因为柳絮的记忆对这个王府生起的一丝暖意。
她看着寒王,忽然明白过来。
怪不得以前柳絮不爱说话,就那张死嘴是一点中听的话都说不出来。明明是担心她才救了她,扭过头又说些刺痛人心的狠话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王爷多虑了,咱家并未在盘算什么,这就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扭过头就在心中暗骂:幼稚鬼!白长这么大个子了!
就你这么点心眼还跟皇上斗!没事多看两集宫斗剧吧你!老娘看你都活不过第三集!
庭院里,傅琳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后,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
寒王缓步走出,脚步停在拱门边的砖墙下。
抬手抚上粗糙的墙面上那两道浅浅的刻痕。
那年柳絮十岁,在府中养了两年长高了不少,母后说她瞧着已经比自己高了,于是他便吵闹着要比一比。
“还让我把桂花都炮制出来,等她回来做桂花糕”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眼底的嘲讽早已褪去,只剩下浓浓的失落与难受。
“结果呢…巴巴的跑回南海郡来查我”
“不是早就说好了再等两年,等我成事了就将你从宫里接出来”
“以后本王再也不用进京,每一年的除夕都能一起守岁”
“母后以为你真的死了,从此吃斋念佛,为你在承安寺点了长明灯”
“你呢…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