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东风俱乐部二楼的办公室里投下几道斑驳的光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宿醉的酒气和劣质香水混合的怪味，让整个房间都显得颓靡而压抑。
林小乐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头发乱得像个鸡窝，衬衫的扣子也系错了位。他烦躁地坐在老板椅上，手里拿着一份账单，看着上面一长串惊人的数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仙乐斯包场费，三千大洋！法国香槟二十箱，一千五百大洋！请舞女班子出场费，八百大洋！还有给舞女们的打赏……零零总总加起来，一晚上就花出去快六千大洋？”
林小乐猛地将账单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对着站在办公桌前，同样一副宿醉模样、打着哈欠的周星祖怒吼道：“周星祖！你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六千大洋！你知道这能买多少大米，够多少人吃一年吗？你这是在犯罪！”
周星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嬉皮笑脸地说道：“哎呀，老板，别这么大声嘛，我头还疼着呢。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了才能体现价值嘛。再说了，等我赢了赌王大赛，别说六千，六万、六十万都不在话下！这点毛毛雨，就当是提前庆祝了！”
“庆祝？提前庆祝？”林小乐气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他指着周星祖的鼻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通宵喝酒，白天睡觉，满身酒气，两眼无神！你还拿什么去跟人家赌？用你这张喝肿了的脸去吓唬人吗？”
“老板，你这就是不懂了。”周星祖煞有介事地摆了摆手，一副“你太年轻”的表情，“我这叫‘体验生活’。赌术的最高境界，是要融入红尘，看破红尘。我先把自己变成一个酒色之徒，才能在赌桌上看穿那些真正的酒色之徒。这叫‘以毒攻毒’，懂不懂？”
“我懂你个大头鬼！”林小乐抄起桌上的一个文件夹就朝周星祖扔了过去，“你给我滚！滚出去醒醒酒！今天之内，不准你再踏出俱乐部半步！听见没有！”
周星祖敏捷地一闪，躲开文件夹，做了个鬼脸：“遵命，我的老板。那我回去补个回笼觉了啊，昨晚那几个舞女太能喝了，累死我了。”说完，他哼着靡靡之音的小调，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办公室。
“砰！”
林小乐一拳狠狠地砸在办公桌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宋文清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了进来，将咖啡放在林小乐面前，轻声说道：“老板，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林小乐长长地叹了口气，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内心的焦躁。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用手捏着眉心，声音沙哑地问：“文清，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看错人了？我把他从香港那个小渔村带出来，我以为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才，可现在……”
宋文清看着林小乐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满脸的憔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老板这演技，不去拿奥斯卡小金人真是屈才了。
他配合着叹了口气，劝慰道：“老板，星哥他……也许只是一时被上海的繁华迷了眼。年轻人嘛，心性不定，可以理解。等他吃点苦头，也许就清醒了。”
“等他吃苦头？等到赌王大赛上输得精光，被人家扔到黄浦江里喂鱼吗？”林小乐自嘲地笑了笑，“到时候一切都晚了。我不仅害了他，也害了我们自己，更辜负了丁先生的托付。”
说到这里，林小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站了起来：“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文清，备车！我要去见丁先生！”
“老板，您是想……”
“我去向丁先生负荆请罪！”林小乐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绝，“事到如今，只能求丁先生想想办法了。他毕竟是上海滩的大亨，见多识广，或许……或许他有什么法子能让周星祖浪子回头。”
……
丁公馆的书房里，檀香袅袅。
丁力坐在他的那张紫檀木大班椅上，面色平静地听着林小乐的“诉苦”。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眼神深沉，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林小乐则像一个犯了错、前来寻求长辈帮助的晚辈，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写满了焦虑和自责。
“丁先生，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林小乐苦涩地说道，“都怪我，太年轻，没管好手底下的人。我原以为周星祖是人中龙凤，没想到却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我对不起您的信任！”
说着，他站起身，对着丁力深深地鞠了一躬。
丁力并没有马上扶他，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鞠躬完毕，才缓缓开口道：“林老板，你先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星祖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丁力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少年得志，心性轻浮，自古皆然。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可是赌王大赛迫在眉睫，他这个样子，我们必输无疑！”林小乐急切地说道，“到时候，不仅我们东风俱乐部要完蛋，更会助长日本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把从我们中国搜刮的民脂民膏变成枪炮！丁先生，我林小乐个人的荣辱得失是小，但这赌局背后的民族大义，我不能不在乎啊！”
林小乐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一个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
丁力看着他，眼神中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他点了点头：“你能有这份心，很好。上海滩的年轻人里，像你这样的，不多了。”
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请丁先生指教！”林小乐立刻露出了希冀的目光。
“所谓浪子回头，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让他吃一个大亏，一个足以让他痛彻心扉的亏。二，是让他找到一个比酒色财气更重要的精神寄托。”丁力缓缓说道。
“精神寄托？”林小乐故作不解。
“没错。”丁力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听说，周星祖一直对绮梦小姐念念不忘。而绮梦小姐，自从上次被你救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你的俱乐部里，对吗？”
林小乐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丁力的意思。这老狐狸，消息真是灵通！他这是想打“感情牌”。
林小乐面露难色：“丁先生，您的意思是……让绮梦小姐去劝他？可是，绮梦小姐刚刚经历了那么大的惊吓，我实在不忍心再让她去面对周星祖那个……那个混账。”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丁力的语气不容置喙，“林老板，我知道你怜香惜玉。但你要想清楚，如果赌局输了，不光是你我，绮梦小姐能有好下场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让她现在去受点委屈，是为了将来大家都能活下去。孰轻孰重，你应该分得清。”
“这……”林小乐脸上露出挣扎之色，最终，他像是被说服了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我回去就跟绮梦小姐商量。多谢丁先生指点迷津！”
“嗯。”丁力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万一周星祖真的不堪大用，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这样吧，我再给你介绍几位上海滩成名已久的赌术高手，你跟他们接触一下，以备不时之需。”
来了！
林小乐心中冷笑，这才是丁力今天见他的真正目的！
通过打压周星祖，来引出他自己的人，从而在这场赌局中，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和控制权。如果林小乐真的信了，把这些“高手”请进东风俱乐部，那到时候，谁是主，谁是次，可就不好说了。
林小乐脸上却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丁先生真是想得周到！我……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您放心，我回去立刻就安排，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从丁公馆出来，坐上返回俱乐部的汽车，林小乐脸上的焦虑和愁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老板，丁先生怎么说？”开车的宋文清问道。
“跟我们预料的一模一样。”林小乐靠在后座上，闭上了眼睛，“他想塞人进来，分一杯羹，甚至……是想取而代之。”
“那我们怎么办？真的要见那些人吗？”
“见，当然要见！而且要大张旗鼓地见！”林小乐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不仅要见，我还要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把他们当成救世主一样供起来！戏嘛，就要做全套。我要让丁力，让川岛芳子，都以为我真的已经放弃了周星祖，正在病急乱投医。”
“老板高明！”宋文清由衷地赞叹道。
林小乐笑了笑，目光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丁力，川岛芳子，你们都在布局，都在演戏。
但你们不知道，你们所有的行动，都在我这个开了“上帝视角”的导演预料之中。
你们以为你们是棋手，却不知道，你们其实都只是我棋盘上的棋子。
……
当天下午，东风俱乐部内上演了更加戏剧性的一幕。
在林小乐的“恳求”和“大义劝说”下，一直待在房间里休养的绮梦，终于同意去“劝说”周星祖。
俱乐部三楼的豪华套房里，周星祖正搂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舞女，玩着划拳，房间里酒气冲天，笑闹声不绝于耳。
当绮梦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她瞬间愣在了门口，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虽然她知道这是在演戏，但亲眼看到自己一直以来都颇有好感的“星仔”，变成这副模样，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刺痛和失望。
“哟，这不是绮梦小姐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周星祖醉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到绮梦，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更加轻浮。他推开身边的舞女，摇摇晃晃地走到绮梦面前，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星仔，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绮梦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什么样子？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好吗？”周星祖哈哈大笑，“有酒喝，有美女抱，快活似神仙啊！不像以前，天天守着个破赌场，累死累活的。绮梦小姐，要不要过来一起喝一杯啊？”
说着，他竟然伸出手，要去揽绮梦的腰。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响彻整个房间。
绮梦含着泪，用尽全身力气，给了周星祖一巴掌。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那两个舞女也吓得不敢出声。
周星祖捂着火辣辣的脸，似乎被打懵了，愣愣地看着绮梦。
“周星祖，我真是看错你了！”绮梦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指着周星祖，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我以为你是个英雄，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我以为你会为了民族大义，跟日本人斗到底！可你呢？你就是个懦夫！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废物！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完，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周星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绮梦消失的背影，脸上的醉意似乎消散了几分，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和痛苦。
而这一切，都被藏在门外角落里，一个伪装成清洁工的丁力手下，以及更远处屋顶上，一个用望远镜监视着这里的日本特工，看得清清楚楚。
不久之后，丁力和川岛芳子，几乎同时收到了内容一致的情报：
周星祖彻底堕落，无可救药。与林小乐爆发激烈争吵，后又被心上人绮梦当众掌掴、怒骂，关系破裂。东风俱乐部，内忧外患，已成一盘散沙。
收到情报的川岛芳子，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而收到情报的丁力，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即拨通了一个电话：“喂，黑豹张吗？是我，丁力。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一时间，整个上海滩的风云，似乎都因为东风俱乐部这场“闹剧”，而被搅动得愈发诡谲。
而这场大戏的两位“影帝”——林小乐和周星祖，却在深夜的密室里，碰了碰杯中的清茶。
“星哥，辛苦了，这巴掌挨得疼不疼？”林小乐笑着问道。
周星祖摸了摸还有些红肿的脸颊，龇牙咧嘴地说道：“疼！当然疼！绮梦下手可真狠啊！不过……老板，说真的，刚才看到她哭着跑出去的样子，我心里还真挺不是滋味的。要不是知道在演戏，我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入戏了，是好事。”林小乐拍了拍他的肩膀，“证明你的演技，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恭喜你，新晋影帝，周先生。”
“去你的！”周星祖笑骂了一句，随即正色道：“老板，丁力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介绍的那些‘高手’，明天就要来了。我们……真的要让他们掺和进来？”
“当然。”林小乐的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鱼饵已经撒下去了，总得让鱼咬钩才行。我要让丁力和川岛芳子都以为，他们掌控了全局。只有在他们最得意、最放松的时候，我们给出的致命一击，才会让他们痛得最彻底。”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灯火璀璨的上海夜景。
“明天，好戏才算真正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