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证监局，稽查执法处处长办公室。
红木办公桌后，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用一个长嘴水壶，慢条斯理地浇灌着窗台上的一盆君子兰。
他叫李卫民，是这个部门的一把手。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水流细长，精准地落在根部的土壤，没有一滴溅到肥厚的叶片上。
安芷若站在门口，没有出声打扰。
她只是将一份文件夹抱在胸前，静静地等待。
终于，李卫民放下了水壶，用一块方巾仔细擦了擦手，这才转过身。
他看上去约莫五十岁，面相温和，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身上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从容。
“小安，来了。”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安芷若走过去，将那份报告放在了宽大的办公桌上，推到李卫民面前。
“处长，这是您要的，关于‘海通证券江州朱雀路’席位背后关联账户的完整交易报告。”
李卫民点点头，坐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翻开报告，而是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这么急着给我，看来是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不是有意思。”
安芷若的用词很严谨：
“是反常，极度的反常。我建议您直接翻到报告的第十一页，看总览统计。”
李卫民抬眼看了她一下，这才不紧不慢地翻开了文件夹。
他的手指划过前面那些详尽的个股交易记录，没有停留，直接翻到了第十一页。
那是一张汇总表格。
【交易周期：2018.10.18 - 2018.11.23】
【已清仓股票数量：22只】
【交易胜率：100%】
【最大回撤：0%】
李卫民翻动纸张的动作停了下来。
办公室里只有老式挂钟的轻微滴答声。
他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安芷若，表情依旧温和，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闲适。
“小安，我们是监管机构，不是出版社。这种数据，印在小说里，读者都会骂作者胡编乱造。”
“我确认了三遍。”
安芷若说：
“每一笔数据都与交易所的后台撮合记录完全一致。处长，这不是小说，这是我们眼皮子底下正在发生的事实。”
李卫民沉默了。他将报告合上，又重新打开，视线在那“100%”和“0%”上停留了很久。
“开户人，莫测，二十岁的在校大学生。”
安芷若补充道：
“这份战绩，是在短短一个月内，用总计三个账户做出来的。”
“每一次出手都是市场最强的妖股，每一次买在起爆点，每一次卖在最高点。没有一次例外。”
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重量。
“这不是投资，也不是投机。这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全知行为。”
李卫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他问。
“两个可能。”
安芷若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最高层级的内幕信息泄露。他能提前知道所有上市公司的利好公告、重组计划，甚至是某些政策的动向。如果属实，这背后牵扯的利益链条，不敢想象。”
“第二，”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他利用了我们现有交易规则或者技术系统里，某个我们尚未发现的致命漏洞。”
“无论哪一种，性质都足够我们成立最高级别的联合专案组，申请总部的技术支持，对他进行全面调查。”
安芷若的建议清晰、果断，充满了她一贯的风格：发现问题，定位问题，用最雷霆的手段解决问题。
李卫民没有立刻回应。他端起已经有些凉了的茶，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重新走到那盆君子兰旁边。
“小安啊，你知道养好一盆君子兰，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安芷若没有回答。
“不是浇水，也不是施肥。”
李卫民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叶片。
“是耐心。尤其是换盆的时候，动静不能太大。动静大了，伤了根，再好的品相也废了。”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安芷若。
“我们的市场，就是这盆君子兰。它看起来枝繁叶茂，但根系很脆弱。”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直接把它从盆里拔出来，看看根是不是烂了。”
“可你想过没有，万一它的根没烂，你这一拔，反而把它弄死了呢？”
“处长，我的职责是发现并清除市场的害虫，而不是担心拔出萝卜带出泥。”
安芷若的立场很坚定。
“说得好。”
李卫民赞许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但我们的工作，很多时候讲究的是程序。”
“程序正义，比结果正义更重要。”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冒然成立专案组，调查一个在市场上呼风唤雨的‘股神’，你知道会引发多大的舆论震动吗？”
“如果查出来他没问题，是我们错了，我们证监会的公信力何在？”
“如果查出来他有问题，但在调查过程中消息走漏，引发市场恐慌，这个责任谁来负？”
李卫民走回办公桌前，坐下，身体微微前倾。
“所以，我们得换个方法。先礼后兵。”
“发一封监管关注函过去，先敲打一下。然后，约谈。把海通证券江州分公司的负责人，还有这个叫莫测的年轻人，一起请过来喝杯茶。”
“我不问他怎么做到百分之百胜率的。我只问他，最近市场波动比较大，作为重要的市场参与者，对维护市场稳定有什么看法。”
李卫民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有时候，答案不在嘴里，在端茶杯的手上。”
“一个人心里有没有鬼，你看他端茶杯的手，是稳，还是抖，就知道了。”
安芷若沉默了。她明白，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我明白了，处长。我马上去办。”她收回了所有外露的锋芒，恢复了下属的本分。
“去吧。”李卫民挥了挥手，“记住，动静小一点。别吓到鱼。”
安芷若拿着那份足以在任何金融机构引发地震的报告，转身走出了处长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她听见里面传来李卫民悠悠的声音。
“今年的君子兰，开得不错……”
……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安芷若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将刚才的对话在脑中过了一遍。
她不完全认同处长的做法，觉得那过于保守，甚至有些和稀泥。
但在体制内，服从是第一准则。
她睁开眼，拿起了桌上的红色电话，翻开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名字。
杨爱华，海通证券江州朱雀路营业部总经理。
电话拨出，响了三声后被接起。
“您好，哪位？”一个圆润悦耳的女声传来，带着职业化的热情。
“杨总，我是安芷若。”安芷若的声音平淡无波，“江州证监局，稽查执法处。”
电话那头的热情戛然而止。
几秒钟的沉默后，杨爱华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热情褪去，只剩下带着试探的恭敬。
“安处您好，您好。请问有什么指示？”
“不是指示，是例行问询。”
安芷若的用词官方而标准：
“近期，我们监控到贵部‘江州朱雀路’席位的交易行为存在异常波动，引发了部分投资者的投诉和市场的广泛关注。”
“根据相关监管规定，我们将向贵部发出一份《监管关注函》。同时，需要请你，以及该席位背后的主要关联账户持有人，于明天下午四点，到证监局稽查处会议室，配合我们进行问询。”
安芷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事先演练过无数遍，找不到任何情绪的痕迹。
杨爱华在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安芷若甚至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好的，安处。”杨爱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准时到。”
“那就这样。”
安芷若没有多说一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鱼”，已经被惊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