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十月十二。
一场秋雨过后,卫辉北部的气温又降了几分,潮湿的寒意沁入骨髓。鹰嘴崖哨堡的灰黑色墙体被雨水浸透,颜色显得愈发深沉。堡墙根下新挖的壕沟里积了半沟浑浊的雨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王五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着堡外新加固的几处外围工事。几天前闯军的连续袭击虽然被打退,但也暴露了防线的一些薄弱环节,尤其是几处小型哨卡之间联络不便,容易被分割包围。
“这里,再加一道矮墙,用水泥砌死,留出射击孔。”王五指着一处连接两个小山包的低洼地带,对跟在身后的匠作营头目吩咐道,“还有那边,把陷马坑再挖深半尺,里面多插些削尖的竹签。”
“将军放心,水泥还有储备,天气放晴就能动工。”匠作营头目连忙应下。
回到堡内,王五立刻召集手下主要哨官议事。气氛有些沉闷,连续的战斗和戒备让所有人都面带疲惫。
“都打起精神来!”王五环视众人,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谷英那条老狗没讨到便宜,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只会更凶险!”
他走到粗糙的沙盘前,指着上面标注的几条蜿蜒线条:“闯贼吃了亏,肯定会变着法子来。除了强攻,还可能长期围困,或者绕路断咱们的粮道。各堡,从今天起,实行定量配给,节约用水,囤积柴薪!了望哨再增加一班,夜里也不许松懈!尤其是通往黑山堡的那几条粮道,沿途多设暗哨,埋设‘铁蒺藜炮’!”
“将军,咱们就一直这么守着?太憋屈了!”一名年轻气盛的哨官忍不住道。
王五瞪了他一眼:“憋屈?总比丢了性命,丢了堡垒强!主公的命令是固守!咱们在这里多拖住谷英一天,黑山堡就多一天时间准备!都把你们那点心思收起来,守好了堡垒,就是大功一件!”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当然,也不是光挨打不还手。夜不收给老子放远点,摸清闯贼的屯粮点、水源地!有机会,就给他来个狠的!但要记住,不准贪功,一击即走!”
“是!”众哨官精神稍振,齐声应命。
……
黑山堡,匠作区。
炉火日夜不息,将深秋的寒意驱散了几分。宋应明穿着一身沾满灰烬和油污的短打,正盯着一台新改进的水力镗床。齿轮咬合,带着钻头缓缓旋转,深入固定好的熟铁棒内部,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摩擦声。
“还是太慢……”宋应明喃喃自语,眉头紧锁。燧发枪的月产量卡在四百支已经有些日子了,虽然质量在不断提升,但面对可能到来的大战,这个速度远远不够。
“宋主事,主公来了。”一名学徒小声提醒。
宋应明回头,见林天在陈默的陪同下走了过来,连忙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林天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那些运转的器械和堆放的材料上,“进展如何?”
“回主公,”宋应明引着林天观看,“枪管镗削效率提升有限,主要是钻头磨损太快,好的钢料难寻。倒是按您说的‘标准化’,做了几套卡具,同样零件之间的互换好了不少,维修快了些。”他拿起几个形状一致的击锤和弹簧展示给林天看。
林天拿起一个零件仔细端详,虽然远不如后世精密,但在这个时代已是难得的进步。“很好,细节决定成败。产量暂时无法大幅提升,就在质量和可靠性上下功夫。每一支交到士卒手中的火铳,都必须可靠。”
他又看向旁边工作台上几个黑乎乎的铁疙瘩:“这就是‘手熘弹’?”
“正是。”宋应明拿起一个,“铁皮卷制,内填颗粒火药和铁渣,留引信口。试过几次,投掷距离约二三十步,爆炸威力尚可,就是引信时间不好控制,有时太快,有时太慢,很是危险。”
林天拿起一个掂了掂,手感粗糙。“继续试验,注意安全。这东西若成了,巷战、守城时能起奇效。另外,火炮方面呢?”
宋应明面露难色:“主公,铸造可靠的火炮非一日之功。现有的几门佛郎机和六斤炮已是极限,若要铸新炮,需稳定的上好铁料,还需经验丰富的铸炮师,这些……咱们都缺。”
林天点了点头,知道科技方面的攀升急不得。“先把燧发枪和这些爆破武器弄好。火炮之事,慢慢想办法,可以留意一下,有没有懂得西法铸炮的匠人。”
……
西安,大顺王府(原秦王府)。
李自成并未如外界揣测那般急于称帝,他此刻更关心的是实实在在的军力整合与北伐方略。偏殿内,炭火烧得正旺,刘宗敏、李过、牛金星、宋献策等核心文武齐聚一堂。
“闯王,各营已整训完毕,粮草大部已运抵潼关前线。只是这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士卒们多有怨言。”李过禀报道。
刘宗敏大大咧咧地道:“怕个鸟冷!当年咱们在商洛山里,比这冷的日子多了去了!要我说,赶紧发兵,趁着北京那个皇帝老儿没缓过气,一举拿下京城!”
牛金星捻须道:“制将军勇猛可嘉,然北伐乃定鼎天下之举,需谋定而后动。京师城高池深,必有重兵防守,急切难下。是否可先遣偏师,收取山西,稳固侧翼,再图京师?”
宋献策摇着羽扇,阴恻恻地道:“牛丞相所言有理。然则兵贵神速。明朝如今人心惶惶,朝廷争吵不休,正是我军雷霆一击之时。拖延日久,恐生变数。以属下之见,当以精兵直扑京师,另遣大将收取山西、山东,使明朝首尾不能相顾。”
李自成听着麾下的争论,目光沉静。他手指敲击着桌面,缓缓开口:“北京,一定要打!而且要快打!不能给朱由检留有喘息之机!”他顿了顿,“不过,我军近来新收陕西,须当整合兵力,养精蓄锐。以待局势而出!”
“末将遵命!”麾下众将一一应诺。
“至于谷英那边,”李自成看向负责军令传递的将领,“告诉他,大军不日北上,令他务必死死缠住林天所部!若能歼其一部,或迫其退守黑山堡,便是大功!若不能,也绝不能让林天有机会出兵干扰主力侧后!”
“是!”
……
北京,紫禁城。
乾清宫内的地龙烧得滚烫,却驱不散崇祯皇帝心头的寒意。他裹着一件厚厚的貂裘,蜷缩在龙椅里,面前摊开的是一份份令人绝望的奏章。
“陛下,宣大总督王继谟再次急报,关外鞑虏集结已毕,恐数日内便将破关!”
“陛下,户部奏称,京师仓廪存粮仅够一月之用,各地勤王兵马索饷甚急,库银早已告罄……”
“陛下……”
一道道坏消息如同冰锥,刺得崇祯浑身发冷。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地问跪在下面的首辅陈演:“迁都……迁都之事,商议得如何了?”
陈演以头触地,颤声道:“陛下……朝臣们……依旧争执不下……主战者言……言誓与京师共存亡……主迁者……亦拿不出万全之策……吵……吵得不可开交……”
“废物!都是废物!”崇祯猛地将面前的一叠奏章全部扫落在地,状若疯癫,“国家养士三百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可你们……你们除了争吵,还会做什么?!!”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王承恩连忙上前替他抚背,却被崇祯一把推开。
“拟旨……拟旨……”崇祯喘着粗气,眼神涣散,“诏天下兵马勤王……告诉吴三桂,让他放弃宁远,立刻率关宁军回援京师!告诉左良玉,封他为宁南伯,让他立刻北上!告诉……告诉林天……”他提到这个名字时,明显顿了一下,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朕……朕封他为蓟国公,总督河南、北直隶军务……让他……火速领兵来救驾!”
这道充满了绝望、恐慌和近乎哀求的旨意,被迅速拟好,加盖玉玺,由信使带着最后的希望,冲出已然人心惶惶的北京城,奔向各方。然而,这道旨意能起到多少作用,连拟旨的中书舍人自己,都感到一片茫然。
深秋的寒风掠过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个行将就木的王朝,奏响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