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被迅速清理出来,那巨大的十二扇屏风框架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房间中央,如同一个沉默的、等待着被填充的巨兽。上好的云锦被按照尺寸裁剪、绷紧在每一扇框架上,光滑的缎面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泛着柔和却冰冷的光泽。
沈怜星的“战场”就此开辟。从那天起,她的生活便只剩下穿针、引线、刺绣这重复到令人麻木的循环。
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用过早膳(依旧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偏好表露),便一头扎进东厢房。
往往要到深夜子时,甚至更晚,她房里的灯火才会熄灭。
桃花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桃花负责调度指挥调拨过来的几名绣娘,处理那些繁琐的准备工作——将丝线按照色系、明度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指挥绣娘们绷紧绣布,处理大面积的背景色;还要负责所有人的饮食起居,确保这项“浩大工程”能顺利进行。
之后便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沈怜星,为她递剪刀、换丝线、挑亮灯花、端茶送水,在她疲惫时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敷一敷酸涩的眼睛。
“小姐,歇一会儿吧,眼睛都要熬坏了。”桃花看着沈怜星眼下日益浓重的青黑,心疼地劝道。
沈怜星正绣到一幅夏荷图的花蕊部分,需要用到极细的金线和特殊的针法来表现莲蓬的颗粒感,精神必须高度集中。
“就差这一点了,绣完这片花瓣就歇。”沈怜星头也不抬,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疲惫。
她的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因为长时间捏针、用力,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新旧交错的针眼,有些地方甚至微微红肿起来。
偶尔不小心扎得深了,渗出的血珠会染在洁白的云锦上,她便只能小心翼翼地用同色丝线将其覆盖,或者,在桃花的低叹声中,拆掉重来。
那几名被派来协助的绣娘,起初还对这位传闻中“克夫”、又被督公“另眼相看”的沈小姐心存好奇或轻视,但连日下来,见她沉默寡言,只是埋头苦绣,那技艺之精湛、耐心之惊人,让这些专业人士都暗自咋舌。
尤其看到她那满是针眼的手指和日益憔悴的容颜,那点轻视也渐渐化为了同情。
一位年纪稍长的绣娘忍不住在帮忙分线时低声对桃花道:“桃花,沈姑娘这又是何苦……这般绣法,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督公这要求……唉,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桃花只能苦笑摇头,低声道:“主子吩咐,咱们做下人的,唯有尽力罢了。只盼着小姐能撑过去。”
撑过去?沈怜星自己都不知道能否撑过去。每一天,她都觉得自己的精力被那无尽的丝线一点点抽干。
脖颈和肩膀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眼睛干涩发胀,看东西有时都会出现重影。
指尖的刺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她绣着春兰的幽雅,夏荷的清丽,秋菊的傲霜,冬梅的凌寒。
每一针每一线,都仿佛在刺绣着自己被禁锢的青春和无处宣泄的悲苦。
那些绚烂的丝线,在她手中,编织出的不是美景,而是无形的、越来越紧的枷锁。
只有在极偶尔的深夜,当她终于放下针线,看着在烛光下初具形态、精美绝伦却冰冷没有温度的绣屏时,才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想起在庄子上,为母亲缝制简单衣物时的温馨,想起和桃花一起琢磨新绣样时的乐趣。
那时,针线是生活,是情趣,是寄托。而如今,针线成了刑具,一点点消耗着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