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州城这内迁线边缘的畸形聚落停留数日,张玄与石玉珠所闻所见,皆是绝望的缩影。偷运的米粮价比黄金,为了一口吃的,人命贱如草芥。清兵巡逻队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符,每一次响起都引起一片恐慌的死寂。关于更南边、被划为“界外”的沿海地带,人们讳莫如深,只有眼神中透出深切的恐惧,以及压低到极致、带着颤音的只言片语:“…全烧了…”“…没人了…都死了…”“…禁区…鬼域…”
无需多言,张玄与石玉珠离开海州城,径直向南,踏入那被清廷划为绝对禁区的五十里“界外”死地。
景象,触目惊心。
昏沉的天幕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废墟与死寂。没有城镇,没有村庄,甚至看不到一棵像样的树。目光所及,尽是焦黑的断壁残垣,是房屋被焚毁后留下的、被风雨侵蚀得摇摇欲坠的土墙骨架,如同大地狰狞的伤疤。曾经的海港、渔村,只剩下被刻意破坏、烧得只剩焦黑龙骨或彻底拆解的巨大船骸残骸,散落在同样焦黑的海滩和淤泥里,任凭潮水拍打腐朽。破败的渔网早已化为灰烬,只有零星烧焦的绳索挂在同样枯死的树桩上,在呜咽的海风中晃动,像招魂的幡。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海腥气被浓烈的、深入骨髓的焦土味和木头彻底腐烂的恶臭所取代。而更深处,更顽固地渗透出来、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的,是一种甜腻得令人作呕、却又冰冷刺骨的——尸臭。这味道如同跗骨之蛆,无声地宣告着这片土地被死亡彻底统治。
断壁残垣的阴影里,偶尔能看到蜷缩的身影。那已不能称之为人,而是披着褴褛布片的、勉强能动的骷髅。他们眼神空洞,了无生气,仿佛灵魂早已被苦难和死亡抽干。一个瘦得只剩骨架、几乎看不出年龄的老妇人,蜷缩在一堵被烟熏得漆黑的残墙根下。她怀里抱着一个同样瘦小、毫无声息的孩子。孩子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胸膛没有起伏。老妇人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天空,枯槁的手颤抖着,从一个破了大半的瓦罐里,捻起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那是混杂了草根树皮甚至泥土的“观音土”。
“吃…乖孙…吃了…就不疼了…” 老妇人的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她固执地将那土往孩子紧闭的、冰冷的嘴唇上抹,动作僵硬而绝望。
石玉珠的脚步瞬间钉死!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悲悯与愤怒,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清修多年的道心!前几日在海州城边缘所见的人间惨剧已是冲击,但眼前这绝对的死寂、这抱着死婴喂土的一幕,彻底超出了她想象的极限!胃里剧烈的翻腾让她脸色惨白如金纸,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柱蔓延至全身。
“这…这便是‘迁界禁海’之实?!” 石玉珠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低沉得如同闷雷,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无法抑制的震颤和焚天之怒,“焚屋毁田,驱民如犬,弃百万生灵于死地…清廷…竟行此绝天灭户、人神共愤之策?!这…这已非人祸,乃是地狱!”
她的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武当“济世度人”的训诫在脑中轰鸣,但修真铁律、干预凡俗王朝的巨大因果业力,又如同冰冷的铁索,死死捆住了她的冲动。
相较于石玉珠剧烈的情感风暴和道心冲击,张玄的面色却沉凝如万古寒潭。但这沉凝之下,是比眼前这片死亡焦土更深邃的幽暗。他没有回应石玉珠的怒问,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被彻底毁灭的土地,最终定格在地上那灰白与焦黑混杂的泥土。
他沉默地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在龟裂、散发着焦臭与尸腐气息的泥土中,捻起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那粉末质地粗糙,混杂着砂砾、草木灰烬和难以辨认的微小颗粒,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土腥与焦糊混合的死亡气息。在石玉珠惊愕、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张玄竟将这撮泥土放入了口中!
舌尖传来的,是极致的粗糙、砂砾的摩擦感以及深入骨髓的苦涩与焦糊味。浓重的土腥气混合着灰烬和死亡的味道瞬间霸占整个口腔,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滞、冰冷、绝望、怨毒、不甘的气息,如同亿万条冰冷的、带着倒刺的毒蛇,疯狂地钻入他的喉咙,直刺肺腑,冲击神魂!那不是味觉,那是无数家园被焚、亲人离散、在饥饿、疾病和官兵屠刀下绝望死去的灵魂发出的、最恶毒最凄厉的诅咒!这股凝聚了百万生灵滔天苦难与怨恨的业力,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试图将他的混沌道体彻底污染、撕裂!
“嗬…” 张玄缓缓将口中那蕴含着无尽死怨的残渣吐出,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他抬起头,眼神冷硬如万载玄冰,幽深如九渊寒狱,声音低沉,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石玉珠耳中:
“业力…好重的业力!”
“焦土千里,骸骨盈野,百万生灵怨念冲天…这凝聚的死气、怨气、戾气,浓烈如铅汞覆地,已非寻常劫数,乃天道泣血、人道崩殂之象!此方土地,已被彻底化为‘绝怨死域’,每一粒沙土都浸透了泣血的诅咒与焚天的恨意!”
话音落下,张玄体内沉寂的混沌之力骤然如怒海狂涛般奔涌!他非但没有排斥那足以让元婴修士瞬间道基崩毁的绝望怨毒业力,反而主动运转那包容万象的混沌心法,将其一丝一缕、如同鲸吞海饮般强行导引、吞噬、纳入自身循环之中!那庞大无匹、足以引动九幽业火焚身的滔天罪孽,竟被他视作淬炼混沌道心、打磨无上道基、滋养那柄凶戾之剑的绝顶资粮!
石玉珠心头剧震,瞳孔缩如针尖!她看着张玄,仿佛在看一个主动拥抱深渊、以业火为食的魔神!主动吸纳这种源于百万生灵死难、凝聚了焚屋灭族之恨的怨毒业力?这简直是自寻形神俱灭!然而,当她看清张玄眼中那非但没有被怨气侵蚀、反而愈发幽深、坚定,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如饮琼浆”般的锐利与满足的光芒时,一个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明悟浮现——他并非不知其凶险,而是…视其为混沌道途上不可或缺的“真味”!混沌之道,包罗万有,善恶怨憎,死气戾气,皆可化为己力!
这份疯狂到极致的“道”,这份视业火如甘霖、视死域为道场的修行方式,彻底碾碎了石玉珠过往的一切认知。极致的惊悚感攫住了她,但在这惊悚的万丈深渊之下,却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震撼与…敬畏!那是对一种超越常理、凌驾于生死怨憎之上的“道”的本能敬畏。
与此同时,张玄百宝囊深处,那柄由无数珍材异宝熔铸的玄阴刺飞剑,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清晰而饥渴的嗡鸣!飞剑剧烈震颤,如同嗅到了绝世凶煞本源,对弥漫在天地间的这股庞大、精纯、充满了焚灭与死怨气息的力量,传递出近乎贪婪的吞噬欲望!这“绝怨死域”的业力,正是淬炼其无上锋芒、奠定其混沌凶戾本源的终极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