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侍奉瑟尔特梳洗更衣的过程与往常并无不同。
艾尔正跪在地上,为瑟尔特系好长靴的银扣。晨光透过窗棂,为领主银白色的发丝镀上冷冽的边。
突然,头顶传来瑟尔特平淡的声音,如同在评论今日的天气。
“从今天起,夜影城对你,没有禁地了。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艾尔系扣的手指猛地一顿,指尖下的银扣冰凉刺骨。他几乎是愕然地抬起头,蓝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甚至忘了立刻垂下视线以示恭敬。
任何……地方?
这四个字太过简单,又太过沉重。它们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柄重锤,砸碎了他认知中那堵无形却坚不可摧了九十年的墙。
瑟尔特垂眸看着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下达了一个寻常不过的命令。他并没有等待艾尔的回应,说完便起身,像往常一样走向餐厅,开始他一天的事务。
留下艾尔独自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七个字,试图理解它们所代表的真正含义。
自由?
不,这个词汇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他早已不再奢望。
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考验?一次试探他忠诚度的新把戏?一次为他量身定制的新游戏?
恐惧和困惑瞬间攫住了他,甚至冲淡了那一丝本能的、微弱的欣喜。
——————
整整一天,艾尔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训练时险些被马库斯的木剑击中肩膀,午餐时甚至忘了在瑟尔特落座前就提前跪下。
瑟尔特并没有对他的异常发表任何评论,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这种沉默反而加剧了艾尔的不安。
直到傍晚,所有的日常事务都结束后,艾尔站在通向城堡西翼长廊的岔路口,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迷茫。
向左,是回自己房间的熟悉路径。向右,是通往那座着名的、藏有无数禁书的星辰塔楼的未知领域。九十年来,他的脚步总是毫不犹豫地走向左边。
他站在路口,踌躇了许久。
颈间的银链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任何警告的灼热。周围的侍卫走过,看到他站在那里,虽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并没有人上前阻拦。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迈向深渊般,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将右脚跨向了右边那条从未踏足过的走廊。
一步。两步。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呵斥,没有阻拦,没有惩罚。
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一种奇异的、近乎晕眩的感觉包裹了他。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虚浮,如同行走在梦境之中。走廊两侧的壁画、盔甲陈列、还有那些紧闭的房门,对他而言都充满了新奇而陌生的色彩。
他并没有走很远,只是在那个区域徘徊了一小段距离,触摸了一下冰凉的石壁,看了看窗外与东翼截然不同的景色,便像受惊的动物一样,迅速返回了自己熟悉的路径上。
但那条界限,确实被打破了。
接下来的日子,艾尔开始了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探索。
他首先去了厨房。
那个总是为他提供食物却从未见过的地方。
当他出现在门口时,忙碌的仆役和血族厨师们都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紧张而敬畏地看着他。
老厨娘玛莎最先反应过来,擦着手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黎明之剑大人”有何需要。艾尔只是摇摇头,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那些冒着热气的锅灶和悬挂的熏肉,便转身离开了。
他并非需要什么,只是想看到,只是想确认自己真的可以来这里。
他去了西翼的星辰塔楼。
巨大的圆形书房里,书架高耸直至穹顶,空气中弥漫着古旧纸张和魔法尘埃的气息。
他仰头望着那些数以万计的典籍,手指敬畏地拂过烫金的书名,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知识的重量与浩瀚。
他去了东侧的那个露台。
那里视野极佳,可以望见城堡后方连绵的雪山和更远处闪烁的冰原。
凛冽的风吹拂着他的黑发,带来远方的气息。他扶着冰冷的栏杆,久久伫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夜影领地的辽阔。
他甚至去了地牢的入口——那个弥漫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地方。
守门的狱卒震惊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艾尔只是在入口处站了一会儿,感受着从那黑暗深处渗出的寒意和痛苦,便沉默地转身离去。
他的探索并非毫无顾忌。
他始终避开某些明确标注为“领主私域”的区域,也从不曾在瑟尔特可能出现的核心区域过多逗留。
他的行动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那道禁令真的消失了,确认这座冰冷的城堡里,真的还存在其他可供他呼吸的空间。
然而,艾尔很快发现,最大的禁锢从来不是有形的围墙或无形的规矩。
当他可以“自由”穿行于城堡各处时,他才更清晰地意识到,那条连接他与瑟尔特的银链,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变得更加无形,更深地嵌入他的血脉与灵魂。
无论他走到哪里,身处何地,他都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琥珀色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他的每一次驻足,每一次好奇的触摸,每一次望向远方的出神,或许都正通过某种方式,被书桌后的领主知晓。
真正的自由,是心的无所畏惧。
而他的心,早已被瑟尔特的名字填满,被九十年的驯化塑造。恐惧、依赖、扭曲的崇拜、隐秘的渴望……这些复杂的情感交织成一张更精密、更无法挣脱的网。
解除禁足,或许并非给予自由,而是扩展了囚笼的范围。
他可以去往任何地方,但他的灵魂,早已被那条无形的锁链,永远地拴在了瑟尔特·夜影的脚边。
探索带来的短暂新奇逐渐褪去后,一种更深沉的平静笼罩了艾尔。
傍晚,他结束了一天的“漫游”,最终依旧回到了那个原点——瑟尔特的书房门外,安静地跪坐下来,等待今晚的召唤,或者驱离。
无论白天能走多远,夜晚降临,他终究会回到这里。
因为这里,才是他唯一被定义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