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咱说那龙虎山的小道士张承景,在德盛车行里,是被记者和巡警围了个水泄不通。面对着记者那如同连珠炮般的问题,和周围百姓那充满了崇拜的眼神,到了嘴边那句‘不是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也只能是半推半就,算是替李采臣,当了一回‘英雄’。
这事儿闹得是满城风雨。
第二天一大早,《庸报》的头版头条,就用一个巨大而又醒目的黑体字标题,刊出了一篇轰动全城的报道——“龙虎神威惊津门,义破凶巢!张仙师亲证:背后另有高人,河东‘李半仙’,功成拂衣去!”
一时间,“龙虎山小仙师”和那个更神秘的“河东李半仙”,成了天津卫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里,最热门的话题。
而在河东那个破旧的大杂院里,我们真正的“李半仙”,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那张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咧着嘴,乐得是见牙不见眼。
“媳妇!媳妇你快来给我念念!”他献宝似的,将报纸递到正在收拾屋子的白七姑面前,“快瞧瞧,上头是不是写我的名号了?我听街上小孩儿都在喊‘李半仙’呢!”
白七姑接过报纸,看着那夸张的标题,又看了看自家爷们儿那副得意忘形的傻样,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李采臣是真高兴。他寻思着:“这买卖,做得值!不仅揣了一百块定金,还从那陈麻子身上,又‘创收’了好几根小黄鱼和几百块大洋。最重要的是,所有的麻烦,都让那个龙虎山的小道士给扛了!”
他美滋滋地盘算着,等会儿就去孙掌柜那儿把剩下的一百块尾款给结了,然后就带媳妇去“登瀛楼”,吃顿正经的“八大碗”,好好犒劳犒劳。
而就在李采臣做着发财梦的同时,永兴车行的上房里,龙虎山的小道士张承景,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德盛车行那桩案子,算是了了。可张承景,却是在永兴车行孙掌柜给他安排的上房里,足足躺了两天,才算是缓过劲儿来。
他身上的伤,是小事。可心里的“伤”,却是说不出的憋屈和羞愧。
他寻思着:“我张承景,自小在龙虎山上长大,是师父的关门弟子。这次下山历练,本想着降妖除魔,扬我龙虎神威。可没承想,头一回来天津卫,妖魔没见着,反倒让一帮骗子,用一包蒙汗药,给撂倒了。最后,还得让一个不知来路的‘野路子’,给救了出来。这事儿要是传回山门,我这辈子,都别想再抬起头来了!”
这天上午,他总算是能下地了。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蓝色道袍,将头发重新用木簪束好,又恢复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没有声张,独自一人,来到了永兴车行的正厅,找到了正在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账的孙掌柜。
“孙掌柜。”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哎哟!张仙师!”孙掌柜一见是他,赶紧放下算盘,站起来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感激的笑容,“您身子好利索了?快!快请上座!”
张承景却摆了摆手,对着孙掌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道家的稽首礼。
“孙掌柜,贫道此来,是向你告别的。”
“告别?”孙掌柜一愣,“仙师这是何意?您可是我们永兴行的大恩人,我这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您呢!”
张承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缓缓摇了摇头:“孙掌柜言重了。此次之事,贫道学艺不精,有辱师门。若非那位李先生仗义出手,后果不堪设想。贫道,实乃有愧于心,不敢居功。”
孙掌柜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位小仙师脸皮薄,心里对他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仙师哪里话!您为了我们永兴车行,也是受了罪、遭了难。您这份恩情,我孙永兴不能不报啊!”
说着,他对着门外一招手:“阿福!把我准备的‘谢礼’,拿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伙计就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盖着一块红布。
“仙师,”孙掌柜亲自揭开红布,只见托盘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两卷“袁大头”!
“我知道您是高人,不把钱财放在眼里。但您为了我们这桩事,受了罪,这是事实!这一百块大洋,不多,就当我孙某人的一点心意!还望您,务必笑纳!”
张承景看着那满盘的银元,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他如同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一般,猛地后退了一步,袍袖一甩,义正言辞地说道:
“孙掌柜,你这是羞辱贫道吗?!”
“我辈修道之人,斩妖除魔,乃是分内之事!岂能与这黄白之物,混为一谈?!”
“此番之事,贫道寸功未立,更是无颜受此重金!还请孙掌柜,速速将此物收回!否则,便是看不起我龙虎山!”
他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正气凛然,把孙掌柜给说得是一愣一愣的,端着那盘钱,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尴尬地站在原地。
可就在这厅堂之上,气氛庄严肃穆的时候。
一个充满了市井气息的、极其不合时宜的爽朗声音,从门外,大摇大摆地,传了进来。
“哎哟!孙掌柜!这是忙活嘛呢?大老远就闻着您这儿的‘钱味儿’了!”
话音未落,李采臣,已经拉着白七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踏了进来!
他一眼就瞧见了孙掌柜托盘里那高高码起的“袁大头”,那双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
“孙掌柜,”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走了进来,搓着手,嘿嘿直乐,“我这是……来得巧了?正给我准备尾款呢?”
“哎哟!李先生!”孙掌柜一看正主儿来了,那脑子转得叫一个快!他哪还顾得上跟张承景掰扯,赶紧把手里的托盘,往李采臣面前一递,脸上,瞬间就堆满了最热切的笑容!
他转头就冲着柜台又喊了一嗓子:“阿福!再……再取一百块大洋来!”
说着,他才满脸堆笑地对李采臣说道:“李先生!您来得正好!这一百块,是咱们说好的尾款!”
那叫阿福的伙计也是个机灵人,一溜烟儿的工夫,就又捧着两卷大洋跑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托盘上。
孙掌柜这才指着那新拿来的一百块,语气无比真诚地说道:“先生!剩下这另外一百块,是我孙某人,孝敬您的‘茶水钱’!您救了我儿子,又平了德盛车行,这份恩情,我孙永兴没齿难忘!就求先生您,日后能把我这永兴车行,当成您在河东地面上的一个‘落脚点’!”
李采臣心里这个美啊!可他脸上,却还得装出一副“高人”的模样,连连摆手,假意推辞道:“哎,孙掌柜,你这可就见外了!咱们之间,谈钱,多俗啊!”
他嘴上说着“不要”,那双眼睛,却跟长在了那堆大洋上似的,一步都挪不开。
孙掌柜是什么人?一看他这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他赶紧又把托盘往前送了送,情真意切地说道:“先生!您这就是打我的脸了!您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孙某人!这点心意,您务必得收下!”
两人就这么着,一个“坚决不收”,一个“非给不可”,推来让去,演了半天。
最后,还是李采臣“勉为其难”地长叹一口气,一把将那二百块大洋全都抄进了怀里,揣得是鼓鼓囊囊。
“唉,罢了罢了!”他一副“拗不过你”的无奈表情,“孙掌柜你这人,就是太实诚!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拍了拍那沉甸甸的胸口,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他一拍孙掌柜的肩膀,郑重其事地打包票道:
“孙掌柜,你这个朋友,我李半仙交定了!以后在河东地面上,再遇上什么不好办的事儿,只要你开口,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有先生这句话,我孙永兴,就放心了!”孙掌柜是喜上眉梢。
张承景,还保持着那一副义正言辞、视金钱如粪土的“高人”姿态,僵在原地。他那只刚刚才潇洒甩开的袖子,还停在半空中,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盘他刚刚还嗤之以鼻的“黄白之物”,被另一个人,兴高采烈地,全都揣进了怀里。
整个正厅里,孙掌柜和李采臣相谈甚欢,气氛是相当的热烈。
可这份热烈,却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将张承景,一个人,孤零零地,隔绝在了另一边。
一个清高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 一个市侩得,恨不得把脑袋扎进钱堆里。
张承景看着李采臣那副财迷心窍的模样,再联想到他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本事,和他身边那个身藏阴煞的女人,他那张清秀的脸,是青一阵,白一阵,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寻思着:“这……这到底算个什么人?一身的本事,不求名,不求道,就图这黄白之物?这……这跟我师父教的,可一点都不一样啊!”
他只觉得,自己这十几年在山上读的那些圣贤书,修的那些“大道”,在眼前这个李半仙面前,被冲击得……支离破碎。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那满腹的经纶,在这一刻,竟是如此的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