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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疲惫与沉思间渐渐模糊,却并未陷入昏沉,反而如同被一股无形的暗流牵引,悄然滑入一片非比寻常的混沌之中。

忽一入梦,周遭便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阴森。陈师傅仿佛置身于一座早已被时光遗忘、香火断绝的古老神庙内部。视线所及,两侧是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神仙雕塑,一直延伸至视野尽头的黑暗深处。这些雕像,有的怒目睁,执鞭持锏,似要扫荡群邪;有的低眉垂目,手捏法印,流露无尽慈悲;更有兽首人身者狰狞,云裳缥缈者清逸……千姿百态,却无一例外地蒙着一层厚厚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尘埃,如同被遗弃了无数纪元。死寂是这里唯一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冷灰与腐朽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沉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足以让寻常魂魄战栗。

陈师傅心神凝定,不起波澜,依旧是那副寻常模样。他未去瞻仰两侧那沉默的众神阵列,也未对任何一尊塑像顶礼膜拜,只是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步履从容,沿着雕像夹道的中央,缓步而行。他的存在,在这片死寂与威压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异常和谐,仿佛他本就应该行走于此。他心中思忖,白日所观小斌之因果,其深重纠缠,是否亦如这庙中沉寂的众神,背负着难以言说的过往与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前方的黑暗不再虚无,开始向内凝聚、坍缩,最终化作一尊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庞大的雕像。它顶天立地,其基座沉入无底幽冥,其头颅隐于无尽高渺,陈师傅立于其脚下,渺小得如同尘埃。这巨像并非任何已知的佛道神圣,甚至难以界定其是正是邪,它只是一种纯粹的、古老的、漠然的“存在”,仿佛就是“规则”或“因果”本身的化身。

陈师傅在祂脚下停住,依旧没有参拜,只是静静地仰望着那无形的庞大,心中并无恐惧,只有一丝更深的探究。他不理解此为何处,此像为何物,又为何引他来此。他内心信奉真武,在信奉真武的路上,他一路坚信祖师会赐予他无边的内心能量,也相信自己能在人生这条修行路上走得稳妥,故而无所求,亦无所惧。这数月入世,所见众生相,是否正是为了面对此刻?

就在这静默的对峙中,一个宏大、非男非女、仿佛直接响彻在神魂深处的声音,自那无边雕像的方向传来,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相叩:

“你入世修行,可有所得?”

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冰冷而客观。

陈师傅于梦中,心神依旧清晰,他默然片刻,于心中答道:“入世修行,实乃利于修行者之良途。可亲身体验人间冷暖,感知众生悲喜,于纷扰中磨砺心性,增长智慧。可包容自身之不足,亦能理解他人之局限。非如以往,守着书卷空谈,闭门造车。即便书中有万千经验,非亲身经历,终是隔靴搔痒,未必真切;而即便自身全无经验,亦非真无,只因未曾踏入那红尘之水。”

他思绪流转,想起日间与四小只的探讨,以及经典子集所言境界,又说道:“恰似那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乃至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入世,便是踏入水中,方知水之冷暖深浅,明了溺者之挣扎,渡者之艰辛,而非仅立于岸上观望,空谈水性。”

那宏大声音沉默片刻,似在咀嚼这番话,复又响起,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考验的意味:

“若让你再次入世修行,你可有……占得几分把握,几成‘便宜(biàn yi)’?”

“便宜(biàn yi)?”陈师傅心中微动。此问刁钻,暗藏机锋。是指倚仗修行身份获取便利?还是指在红尘中投机取巧?他正欲细思此问深意,辨明其中所指,周遭景象却骤然扭曲、变幻!那庞大的雕像、阴森的神庙,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抹去,瞬间崩塌瓦解。

光影流转,时空倒错。阴森神庙与庞大雕像如退潮般消失无踪。陈师傅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熟悉的、温暖的茅草屋内。

土灶里柴火噼啪,映照着墙壁上晃动的人影,饭菜的香气与柴火的烟火气弥漫开来,正是他幼时记忆中的家。年轻的父母在灶台边忙碌,身影虽然模糊,却带着记忆中永恒的温馨。儿时的自己,正蹲在夯实的泥土地面上,专注地玩着几个被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子,嘴里还发出稚嫩的、不成调的哼哼声。

时光仿佛在此刻温柔地凝固,将最深的安宁与怀旧封存于此。这份安宁,与他方才经历的森严威压,以及白日里辅导中心的喧嚣,形成了极致对比。

然而,这份脆弱的安宁旋即被打破。一只体型硕大、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狐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幼年陈师傅的身边,它的身躯竟比孩童时的他还要高大魁梧几分,投下大片阴影。最令人惊异的是,在其身后,并非寻常狐族的一尾,而是整整十条蓬松柔软、流转着莹莹微光的狐尾,如同巨大的孔雀屏风般悠然展开,散发着朦胧而强大的灵光,将茅草屋的简陋都映照得有了几分仙气。

白狐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而深邃,不见丝毫兽类的浑浊,竟口吐人言,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磁性,直接问向梦中已是成人意识的陈师傅:“小友,你看我今日,有何不同?”

陈师傅(心神)看着这十尾白狐,心中了然。狐族修行,以尾为阶,九尾已是世间极致,若能修出十尾,便是突破了种族桎梏,触摸到了仙道的门槛,可谓半步仙狐,距正果仅一步之遥。

他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异象而惊慌,心神稳固如初,默然回应:“恭喜道友,十尾天成,已窥仙道。脱胎换骨,指日可待。”

那白狐眼中闪过一丝极富人性化的、带着赞许的笑意,继续问道,声音愈发温和:“既见吾将成仙,超脱在即,你可有何话赠我?赠我一言,我便允尔一诺!”

陈师傅心神澄澈,无欲无求,既不求其回报,亦不惧其威能,唯有最本真的祝愿,如同山间清泉,自然流淌心间,化作无声却清晰的言语传递过去:“我祝愿道友,成仙之后,能做一个护国安民、秉持正道的好仙,亦能做一个明辨善恶、洞察是非的好仙。不为神通所惑,不为权柄所迷。如今世间纷乱,人心浮动,善恶交织,望道友在你力所能及之处,秉持本心,多多帮助那些心性良善、坚守本心之人,予其一线生机,一份希望。愿道友仙路坦途,道心永明,不负此番超脱。”

他的祝愿,纯粹而恳切,不涉丝毫私欲与攀缘,唯有对“正道”与“良善”的期许。

白狐静静地听着,十条巨尾微摇,带动周遭灵光如涟漪般荡漾,它眼中光华流转,似有感触,又似有所明悟。它未再言语,只是深深看了陈师傅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澄澈道心印入神魂。随即,它庞大的身影便如同融入阳光下的雪花,渐渐淡化、透明,最终消失不见,未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就在白狐消失的刹那,异变再生!

茅草屋外,四面八方,骤然响起了无数凄厉尖锐的狐啸!这啸声充满了贪婪、嫉妒与暴戾,与方才十尾白狐的灵秀仙气判若云泥。黑暗中,亮起无数点幽绿、猩红的光芒,密密麻麻,如同盛夏夜的萤火虫,却带着森然鬼气,不知有多少狐影显现。它们形态各异,大小不一,但眼中皆闪烁着渴望与掠夺的光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梦境各个角落向着陈师傅蜂拥而来!它们似乎想从他身上攫取什么——或是沾染那份能引得十尾白狐现身的纯净愿力,或是吞噬这难得一见的、不为外物所动的通明道心,以此助长自身修为。

面对这汹涌而来、足以令常人魂飞魄散的狐群,陈师傅于梦中,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心神依旧稳固,不起丝毫波澜与抗拒。他并未施展任何术法神通,亦无逃离之举,只是保持着那份如如不动的观照与绝对的平静。这份平静,本身便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就在群狐獠牙利爪即将触及他阴神之体的千钧一发之际,梦境虚空之中,连那茅草屋的景象都仿佛被定格,骤然金光大放!

一面古朴、威严、非金非木的令牌虚影凭空显现,上书玄奥莫测的云篆符箓,携带着荡魔除邪、凛然不可侵犯的无上神威,正是 真武敕令 !令牌嗡鸣,并非声音,而是一种震撼神魂的律动,随即金光如旭日东升、如银河倒泻,磅礴扫出!

“嗷——呜——!”

那些汹涌扑来的狐影,被这至刚至阳、纯粹浩然的金光一照,如同残雪遇到沸汤,发出凄厉绝望的哀嚎,瞬间形体扭曲、溃散、消融,化为缕缕污浊的黑烟,旋即被神圣的金光彻底涤荡净化,归于虚无。

与此同时,一股浩大、沉稳、慈悲与威严并存、庇护苍生的磅礴气息弥漫了整个梦境空间。真武大帝的法相并未完全显现,但那尊崇、威严、足可镇压一切邪祟的意象已清晰地烙印在陈师傅的心神深处,如同最坚实可靠的壁垒,无声地宣示着护持。

直到此刻,躺在堂屋躺椅上的陈师傅,肉身依旧安详,但他的阴神在梦中,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来自祖师的、不言而喻的护持。也就在这一刻,他恍然惊觉,自己的阴神不知何时,已悄然脱离了肉身的束缚,在这奇异的、层层递进的梦境中显化、经历。

梦境开始缓缓消散,温暖的茅草屋、父母模糊的身影、童年无忧无虑的自己,都如同褪色的古老画卷,一点点隐去,复归于识海的混沌。唯有那真武的意象,那敕令的金光,那十尾白狐的问答,以及那庞大神像提出的关于“便宜”的诘问,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神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当他阴神归位,缓缓睁开双眼时,窗外天色已微明,晨曦透过窗棂,在堂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安神香的余烬尚存最后一缕青烟,一切陈设如旧,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坐起身,目光沉静如古井,细细回味着梦中经历的一切。那庞大的未知神像与其漠然的诘问,十尾白狐的求证与自己的祝愿,群狐的贪婪与真武的护持……这一切,环环相扣,绝非寻常梦境,更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考验,一次直指本心的点化。

他想起那宏大声音最后的问题——“若让你再次入世修行,你可有占得几分把握,几成‘便宜’?”

此刻,他心中已然明了。入世修行,绝非为了占得什么“便宜”,不是倚仗身份获取便利,也不是在红尘中投机取巧,而是更彻底的奉献、更深入的磨砺,是“披毛戴角”融入其中,以其间悲欢淬炼道心。而真武祖师的护持,并非让他恃宠而骄,产生依赖之心,而是让他知晓根基所在,从而更有底气、更无后顾之忧、也更纯粹地去行那自性中该行之事,渡那有缘可渡之人。

他起身,推开堂屋的门,清冷的晨风带着都市苏醒的微嚣拂面而来。望着楼下渐渐增多的人流车马,陈师傅知道,一段新的旅程,或许即将开始。而这一次,他将带着梦中的领悟与祖师的期许,以更沉静、更坚定、亦更平常的步伐,再次踏入那万丈红尘,于寻常处见真章,于纷扰中守本心。路,还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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