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黄昏的传言
深秋的哈尔滨,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还不到下午五点,天色已经像是被泼上了一层稀释了的墨汁,灰蓝中透着昏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冰冷而潮湿的气息,混杂着燃烧不充分的煤烟味、千家万户飘出的若有若无的晚饭香气,以及北方秋天特有的那种万物凋零的枯索味道。光秃秃的树枝桠刺向天空,像是老人干枯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显得有几分狰狞。
哈尔滨市第三中学的下课铃声终于刺破了校园里最后一丝紧绷的安静。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学楼,嘈杂的喧哗声瞬间填满了清冷的空气。孙夕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呢绒外套,将帆布书包甩到肩上,汇入了放学的人流之中。他是个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十七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却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沉静和不易察觉的敏感,常常会下意识地避开过于强烈的注视,仿佛总在无形的思虑着什么。
他和同路的几个同学一起,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脚下的落叶被踩得咔嚓作响,碎裂成更多枯黄的碎片。话题从刚才难解的数学题,自然而然地滑向了最近城里流传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
“哎,你们听说了吗?”说话的是张小强,班里有名的“包打听”,个子高高壮壮,但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故作神秘又掩不住兴奋的表情,“就那个……猫脸老太太的事儿?”
旁边推着女式自行车的王薇打了个哆嗦,小声嘟囔:“别说了,怪吓人的。”
“吓人才有意思嘛!”张小强来了劲,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就前几天的事儿,听说是在动力区那边?一个老太太,在家没挺过去,人没了。家里人都给穿好寿衣了,不知道从哪儿蹿进来一只大黑猫,嗖一下从尸体上跳过去了……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几个同行的同学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围拢了一些。孙夕没说话,只是默默听着,一阵冷风吹过,他感到脖颈后泛起一阵细密的凉意。
“那老太太,‘腾’一下就坐起来了!”张小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手指比划着,“脸啊,一半还是人脸,另一半就变成了猫脸!眼睛绿油油的,指甲变得又长又尖,跟钩子似的!见人就抓,专门抓小孩儿!说是被她抓走的小孩,魂儿就被勾走了,人也变得痴痴傻傻的……”
王薇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哎呀!你别说了!肯定是骗人的!”
“骗你干嘛?”张小强梗着脖子,“我表哥他们厂子就在那边,他们都传遍了!说现在那边家家户户天一黑就不敢出门,小孩上学都得大人成群结队地接送!”
另一个叫李学明的男生也插嘴道:“我也听说了,好像还不止动力区,香坊区、太平区那边也有人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那老太太动作快得不像人,力气还大,晚上能听见像猫叫又像人哭的声音……”
孙夕默默地听着,这些支离破碎、互相矛盾的细节拼凑出一个模糊而骇人的形象。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些街头巷尾的传闻,大多数时候,它们最终都会被证明是夸大其词或者以讹传讹。但是,一股莫名的不安感,却像这深秋的寒意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的衣服,钻入他的皮肤。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身后。放学的人流依旧喧闹,远处街道上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偶尔有老式的公共汽车喘着粗气驶过。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是九十年代中期这座北方工业城市最普通的黄昏景象。
可是,在那份寻常之下,孙夕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是一种气氛。空气中仿佛漂浮着一种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紧张感。路边几个来接孩子的家长,脸上的表情似乎比平时更严肃一些,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街边小卖部门口挂着的红绳,往常只是普通的商品,今天似乎也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都是瞎传的,”孙夕试图驱散心头那点怪异的感觉,低声说,“哪有那么邪乎的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张小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孙夕,你晚上回家也小心点,你们家那边也挺偏的。”
孙夕家住在离学校不算近的一个工人聚居区,房子有些年头了,周围还有不少待拆迁的平房和老巷子,晚上路灯昏暗,确实不算特别热闹。
这时,王薇指着前面一个巷口,声音有点发颤:“你们看……那是什么?”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巷口阴暗处,似乎有一个低矮的黑影动了一下。
一阵冷风恰好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张小强壮着胆子眯眼看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咳,就是只野猫吧?看给你们吓的。”
那黑影似乎真的是一只猫,它敏捷地窜上了墙头,消失在昏暗的天色里。但就在它消失的一刹那,孙夕似乎看到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丝极微弱的反光,一种说不清是黄还是绿的颜色。
那只猫……好像特别的黑,几乎融入了阴影里。
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但一种沉默的恐慌似乎已经种下。到了该分岔的路口,同学们互相道别,语气都比平时匆忙了些。孙夕骑上自行车,独自拐向通往家方向的那条稍显冷清的街道。
天色更暗了。路灯陆续亮起,但那种老式的昏黄灯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投下更多摇曳模糊的影子。风声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呜咽着穿过电线和高低错落的房檐,听起来像是某种遥远的、被压抑的哭泣。自行车轮轧过路面,发出单调的声响。孙夕不由自主地蹬得快了一些。
那些荒诞的传闻碎片,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回荡——黑猫……跳尸……半猫半人的脸……抓小孩……
他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些问题念头甩出去。自己是高中生了,怎么能被这种无稽的谈资吓到。
可是,那份萦绕不散的不安感,却越来越清晰。它不再仅仅是听故事后的心理作用,而更像是一种……感知。他从小就有点“特别”,偶尔能感觉到一些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比如某个地方特别“冷清”或者“热闹”,某件旧物上附着特别强烈的情绪。妈妈说他心思重,想得多。他自己也尽量不去在意这些模糊的、无法验证的感觉。
但此刻,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明确。仿佛周围的空气正在缓慢地变质,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正在这座城市弥漫开来,渗透进每一个角落,影响着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他抬起头,望向城市远处灰蓝色的、逐渐沉入黑暗的天空。一群归巢的乌鸦恰好飞过,发出暗哑的啼叫。
这个秋天,好像特别冷。孙夕心想。他加快了蹬车的速度,朝着家里那片温暖的灯光驶去,仿佛想要尽快逃离身后那正在不断扩张的、无声的黄昏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