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纤细的指尖仿佛带着燎原的星火,触碰地图的瞬间,古旧的羊皮卷竟微微卷曲,似乎不堪其灼。
凤玦的心猛地一沉,那只修长有力的手闪电般伸出,按住了赵咸鱼滚烫得吓人的手腕。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别碰地图——”
话音未落,赵咸鱼已经收回了手,视线却依旧胶着在那三个字上,仿佛能透过墨迹,看到那片寸草不生的绝地。
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风沙磨砺过:“要是敌人……也能吃饱饭,大概,就不会打仗了吧?”
这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却像拥有穿透一切的力量。
北风呼啸着从城垛上卷过,将这句话裹挟而去,越过高耸的烽火台,正正撞上哨兵陈十七裸露在外的、因紧张而布满汗珠的脖颈。
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望向远方那片灰蒙蒙的死寂之地,只觉得今夜的风,冷得有些诡异。
三日后。
日头毒辣,北狄的前锋营地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充满了汗水、马粪和劣质酒混合的刺鼻气味。
直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这份令人烦躁的平静。
“啊——沙子!沙子在发光!”
一个名叫阿勒泰的年轻士兵连滚带爬地冲出帐篷,跪倒在一座沙丘前,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指着脚下的沙地,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与不可思议:“是光!像……像传说中永安城里圣井的水光!”
周围的士兵们先是哄笑,以为他又喝多了马奶酒在说胡话。
但很快,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们看到,阿勒泰脚下的那片黄沙,正从内部渗出一点点翡翠般的微光,起初如萤火,转瞬便连成一片,仿佛沙地之下囚禁着一整条发光的星河。
阿勒泰被那美丽而诡异的景象蛊惑,颤抖着伸出手,猛地扒开表层的流沙。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片光芒的瞬间——轰!
整片死沙原,这片被诅咒了千百年、连最顽强的沙棘草都无法存活的绝地,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涌起来。
黄沙如同退潮的海水,而从沙地之下汹涌而出的,是无边无际、宛如翡翠色怒涛的生命浪潮!
耶律烈的副将,一个能徒手掐死野狼的壮汉,此刻却像个孩童般,举着那把沾满大晏士兵鲜血的弯刀,呆立在原地。
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破了音的嘶吼,与其说是报告,不如说是见证神迹后的呓语:“将军!是……是麦田!是麦田啊!那麦穗……比我们的骆驼还要高!”
耶律烈,被誉为“草原之狼”的北狄主将,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足以颠覆他半生信仰的画面。
他的五千铁骑,那些习惯了在血与火中冲锋的勇士,此刻都勒住了战马,呆呆地望着眼前这片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一望无际的翡翠麦浪。
风过处,麦浪滚滚,沙沙作响,那不是死亡的哀嚎,而是丰收的歌唱。
他甩掉脚上沉重的战靴,赤脚踏入了那片不真实的土地。
泥土的温润和麦秆的清香瞬间包裹了他,这感觉比最醇的美酒还要醉人。
突然,他的脚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耶律烈闷哼一声,低下头,拨开脚边高大的麦秆。
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露了出来,上面用最古朴的北狄文字和中原文字,并排刻着四个字。
——尔等亦人。
你我,皆是人。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三日前,那个潜入大晏军营的探子带回的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录。
烽火台上,一个中原女子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悲悯天地的力量,随风飘来。
“要是敌人也能吃饱饭……”
原来,那不是一句梦话,而是一句……咒言。
一句创造了神迹的咒言。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那饱满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的麦穗,麦穗尖上凝结的露珠,晶莹剔透,映出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他的族人,世世代代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与天争、与地斗,为了不饿肚子,只能将刀锋对准南方的富饶邻居。
可现在,神明……不,是那个中原女子,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告诉他,他们脚下的这片死地,也能长出希望。
夜幕悄然降临,五百匹被麦香安抚的战马不再焦躁,只是偶尔打个响鼻。
沉默在军中蔓延,比任何军令都更加沉重。
终于,那位第一个发现神迹的副将,在一声清脆的甲叶碰撞声中,率先跪倒在麦田的中央。
他没有向着耶律烈,也没有向着长生天,而是向着这片赐予他们食物与尊严的麦田。
他盔甲上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渍,在月光下,竟像是从冰冷的铁片上,开出了一串妖异的红麦花。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士兵们接二连三地跪下,沉默而虔诚。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大晏北境城楼上,赵咸鱼正虚弱地靠在凤玦怀里。
凤玦掰断了最后一小片龙鳞,那鳞片在他指尖化作一道温润的流光,被他小心翼翼地渡入赵咸鱼的唇间。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眉头紧锁:“敌军已出现哗变,斥候说他们像在举行某种祭祀。但你的金纹……正在向心脏扩散。”
赵咸鱼低头,看向自己白皙的掌心。
一道道纤细的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正从她的指尖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美丽又致命。
她虚弱地扯出一抹苦笑:“原来……我连打仗都不会……只会种地。”
话音未落,城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喊,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上阶梯,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震惊,声音都变了调:
“报——!!”
“报!公主!敌、敌军主将耶律烈,亲率五千铁骑,已至城下五里!他们……他们卸了兵甲,高举白旗,向、向公主您……行跪拜礼!”
整个城楼的守军瞬间石化。
赵咸鱼的身体猛地一僵,凤玦扶住她,两人一同望向城外。
只见沙原的尽头,耶律烈那身吞噬了月光的玄铁盔甲,此刻正泛着清冷的辉光。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大晏的城池,在他身后,五千铁骑整齐划一地翻身下马,动作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
当耶律烈的膝盖重重地、毫无转圜余地地单膝跪地时,异变再生!
那片绵延数百里的翡翠麦田,仿佛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在这一瞬间轰然解体!
亿万颗麦粒化作了亿万个金色的符文,它们没有消散,反而汇聚成一条浩浩荡荡的金色洪流,顺着风势,排山倒海般涌向大晏的军营,最终如百川归海,尽数涌入赵咸鱼的体内。
赵咸鱼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掌心的金纹瞬间光芒大放。
凤玦攥紧了她冰冷的手,将她更深地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带着安抚一切的力量:“你看,你不是不会打仗。”
“连这漫天的沙粒,都在替你说服他们……”
金光散尽,夜色重归寂静。
跪拜的敌军,震惊的守军,横亘在两军之间的,是一片经历了神迹洗礼后、变得异常干净的沙原。
这一夜的和平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不真实,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梦。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战争的齿轮一旦停止,便需要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来决定它未来的走向。
奇迹可以终止一场战斗,却无法缔结一份盟约。
当黎明的第一缕晨光刺破地平线,为这片寂静对峙的沙原镀上一层脆弱的金色时,一支既不属于大晏、也不属于北狄的全新旗帜,在远方的沙丘之上,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