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门关上,将安娜的身影和她身后那个充满算计的世界,一同隔绝在外。林风脸上的虚弱和疲惫,如同潮水般退去。他从床上坐起,动作没有半分迟滞,额头上的纱布,像一个滑稽的舞台道具。
夜莺从房间的阴影里走出,将一份报告递过来。
“目标心理防线出现结构性损伤。”
林风接过报告,看都没看,随手扔在床头柜上。他用力搓着自己的脸,仿佛想把那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搓下来。
“我需要休息。”他的声音沙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我不想再玩这种把人心当棋子的游戏了。”
夜莺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属于机器的、复杂的情绪。
“这不是游戏。”
夜莺离开后,林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病房里。他打开了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系统面板。
【幸福值余额:-512.5】
一行猩红的数字,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警告:宿主当前处于高额负债状态,系统信用评级已降至‘危险’。每日将根据您的负债总额,进行1%的复利计息。】
【若负债超过-1000点,或连续三十天未能产生正向收益,系统将启动‘强制清算’程序。】
系统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调侃,而是恢复了初见时的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机械音。
“强制清算是什么意思?”林风在脑中问。
【字面意思。系统将回收包括宿主记忆、知识、以及生命体征在内的所有‘资产’,以抵偿债务。简单来说,就是抹杀。】
林风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不是在玩游戏,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做赌注。
他看了一眼窗外,那座正在拔地而起的“鹊桥一号”反应堆基座,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种在刀尖上跳舞,靠着一场场豪赌换取情感冲击的方式,风险太高,收益也不稳定。
他需要回到一个安全、稳定、可控的环境里去。
他需要回到人群里,去接触真实的生活,去建立那些虽然微小但却源源不断的、真实的链接。
他需要苏青玉,需要那个能和他一起,将幸福值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科技,再用科技去换取更多、更稳定幸福值的良性循环。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成型。
第二天,林风的身体“奇迹般”地痊愈了。他直接走进了张将军的办公室,将一份亲手写的申请书,放在了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
申请书的内容很简单:请求暂停“鹊桥工程”首席技术联络官的职务,返回国防科技大学,完成自己中断的学业。
张将军拿起那份申请书,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抬起头。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林风。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胡闹!”
足足过了一分钟,张将军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猛地一拍桌子,那份申请书被震得跳了起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林风!”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你是‘源泉’!是整个工程的心脏!‘鹊桥一号’刚刚奠基,所有人都指望着你,你现在告诉我要回学校去上课?”
“你把国家战略当成什么了?过家家吗?”
面对张将军的雷霆之怒,林风的表情却异常平静。
“将军,我不是在胡闹。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他拉开对面的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这个举动让张将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差,非常差。”林风直视着张将军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最近的这些事情,让我幸福值的收益变成了负数。系统已经发出了警告,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它的运作会彻底停摆。一个无法产生幸福值的‘源泉’,对工程还有什么意义?”
他没有提“抹杀”的事情,但他相信张将军能听懂这背后的严重性。
“更重要的是,”林风的语调一转,不再是解释,而带上了一种反问的锋芒,“你们现在的保护方式,是错的。”
“一个需要被二十四小时层层保护,与外界完全隔离的‘源泉’,本身就是整个工程最大的弱点。敌人只需要找到一个漏洞,就像这次的‘王大力’,就能直接威胁到核心。你们把我保护得越好,我就越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看起来珍贵,实际上不堪一击。”
“我需要成长,将军。不只是知识上的,更是作为一个‘人’的成长。虽然伴侣可以带来幸福值,但是我同样需要回到人群里,去接触真实的生活,去和我的同学、老师,甚至路边一个卖煎饼的大妈交流。聚沙成塔,聚水成海那才是幸福值最稳定、最安全的来源。”
林风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将军。
“你们是想圈养一只会下金蛋,但随时可能被黄鼠狼叼走的鸡?还是想培养一只,能自己翱翔在天空,自己寻找食物,甚至能反过来捕杀黄鼠狼的鹰?”
张将军被他这番话,问得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再是学生般的青涩,而是带着一种战略家般冷静和锐利的光芒。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一直都用错了方式。
他想把林风当成一件国之重器,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而林风,却想成为执掌这件国之重器的人。
这场对峙,最终被一场最高级别的紧急会议所延续。
指挥部里,所有核心成员都到齐了。林风的申请,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反对!绝对不行!”安保负责人第一个站起来,情绪激动,“把他放回社会?那等于把一块滴着血的肥肉,扔进狼群里!我们根本无法保证他的安全!”
“是的,校园环境太复杂了,人员流动性大,我们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监控。一旦出事,谁来负责?”
“工程进度怎么办?‘鹊桥一号’现在每天都有上百个技术难题需要林风同志来协调解决,他走了,这个摊子谁来接?”
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周海博士,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清了清嗓子。
“我倒是觉得,林风同志的提议,值得我们认真考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社会学家的身上。
“各位,我们一直以来的思路,是‘隔离保护’。但事实证明,这种思路是有极限的。”周海的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大隐隐于市。让‘源源’回归社会,回归校园,本身就是一场更高层次的‘伪装’和‘历练’。”
“他不再是一个被藏起来的、显眼的目标。他会重新变回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一个淹没在人海里的背景板。这会让所有试图寻找他的敌人,都失去焦点。”
“更重要的是,”周海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不能只看到风险,更要看到收益。校园,是一个微缩的社会。那里有竞争,有合作,有友情,有钦佩,甚至有爱慕。那里是幸福值最丰富的矿藏。让林风回去,不是中断了生产,而是换了一种更高级、更可持续的‘生产方式’。”
“我们不能只盯着他脑子里的科技,更要关注他作为一个‘人’的成长。一个精神健康、心智成熟、懂得如何与世界相处的‘源泉’,远比一个被圈养到精神崩溃的天才,要有价值得多。”
周海的一番话,让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下来。
他将林风那个看似任性的请求,从战略和人性的高度,进行了一次全新的解读。
张将军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在听。他看着林风,又看了看周海,最后,目光落在那张巨大的工程进度图上。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同意。”
三个字,让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但是,我有两个条件。”张将军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从现在开始,夜莺的身份,从特勤人员,变更为国防科技大学的‘插班生’。她将二十四小时,以同学的身份,跟在你的身边。这是底线。”
“第二,你在学校的所有行动,包括你每天的课程表,你要见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提前报备。你的自由,是有限度的自由。”
林风看着张将军,他知道,这是对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我接受。”
会议结束了。
林风走在返回A区套间的路上,心中五味杂陈。他赢得了这场博弈,但赢得并不轻松。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学会飞行的雏鹰,虽然挣脱了笼子,但脖子上,还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
推开套间的门,苏青玉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她没有问会议的结果。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林风面前,将一份文件,递到了他的手里。
林风疑惑地接过,打开。
那是一份国防科技大学的“外聘专家教师”聘用合同。
受聘人一栏,赫然写着三个字。
苏青玉。
“这是什么?”林风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苏青玉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用她那特有的、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口吻,说了一句。
“你回学校,我也去。”
“你的物理课,不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