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儿。
这个名字如同定身咒，让激动中的阿土瞬间僵住。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他想起妹妹草儿枯瘦如柴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想起她气若游丝地吃下他偷钱买来的那口糕点，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那句“哥，真甜呀”；想起她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逐渐冰冷、僵硬……
一个可怕的、他从未敢深想，或者说一直被刻意回避的念头，猛地钻入他的脑海：
既然……家里之前得到过“肉灵芝”……为什么……为什么草儿还会死？！
那能“百病全消”的神物，为什么没能救回妹妹的命？
他的脑子里疯狂地闪动着母亲平日里温柔慈祥的脸，为他缝补衣物，省下口粮给他吃；又闪过妹妹临死前痛苦却努力对他微笑的脸；最后定格在母亲今晚将带他来祖源之地时，那张表情复杂他当时看不懂什么意思的脸庞。
一旁的小绵虽然不知道“草儿”具体是谁，但从阿土那瞬间崩溃的表情和白若月刻意提起的语境中，也猜到了七八分。
她看着这个被残酷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的少年，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悲凉，轻声说道：
“母慈，子才孝。”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阿土混乱的心绪上。
他猛地抬起头，像是要扞卫心中最后一点温暖，声音嘶哑地反驳，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娘她……她平时对我们很好的，真的很好！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说她自私，说她为了自己活命……可在我看来，她做的也许没有错，她只是想活下去！这有错吗？
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我的母亲。”
他的目光落在血泊中母亲那张苍白依稀带着温柔轮廓的脸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
现实的冰冷和妹妹那张枯瘦的小脸，不断地将这点温暖撕碎。
“可……”
阿土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的激动褪去，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空洞，他喃喃道：
“可我……我现在理解她的做法了……却……原谅不了她。”
“理解”，是理智上明白在绝望环境中，生存的本能可能压倒一切。
“原谅不了”，是情感上无法接受，那份本应无私的母爱，在生死抉择面前，或许早已掺杂了更复杂的，甚至是以牺牲孩子为代价的考量。
他看着祖源之地满地的鲜血，燃烧的火光，倒伏的尸体，看着濒临崩溃的小绵和躺倒在地的白若月，看着这由数百年罪孽堆积而成的惨烈景象。
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疯狂滋生，最终根深蒂固：
或许……我们真的有罪。
从枯骨镇开始，到如今的清风镇，这片土地上的人，骨子里就流淌着贪婪与自私的原罪。
我们依靠吞噬同类苟活，用虚伪的信仰掩盖血腥的本质，甚至连最珍贵的亲情，在生存面前也可能变得扭曲不堪。
这个认知带来的痛苦让他整个人有些承受不了，但同时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如同破茧般的清醒。
极致的痛苦与觉悟中，一点纯净柔和的白光，如同黑暗中萌发的种子，悄然自他低垂的指尖冒出。
光芒与之前小绵诞生的白花同源，又似乎更加内敛，带着一种沉重的背负着罪孽前行般的决绝。
这白光源于他直面了血淋淋的真相，承认了自身以及所属群体那无法辩驳的罪孽，并在此刻，与这罪孽达成了痛苦的和解与承载。
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只凭一腔热血和亲情行事的少年阿土了。
小绵看着阿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对他迅速“成长”的欣赏，更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她看着阿土，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诱导：
“我们把这一切……都终结吧。不要让这罪孽……这痛苦……再继续下去了。让它彻底结束这里。”
阿土的身体僵硬了一会儿。
他环顾四周，遍地的鲜血、燃烧的火焰。
这一切，都源于那深植于根源的罪。终结……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解脱。
他呆呆的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根掉落在地的灵鞭上。
他走过去，弯腰，将那根灵鞭捡起。
被困在“梦粱”幻境中的哑婆婆，脸上正浮现出狂喜之色——在幻境中，她似乎终于抓住了离开清风镇的契机，就在她即将触摸到那虚幻希望的瞬间。
“噗嗤！”
没有犹豫，没有言语。
阿土用尽力气，双手握住鞭柄，将那根象征着镇压与罪孽的灵鞭，猛地向前一送。
鞭尾如同枪头般的结构，精准地刺入了哑婆婆的胸口。
“呃啊——！”
肉体上的痛楚将哑婆婆拉回到了现实。强行从梦粱术里破出，神魂的损伤暂且不提。
哑婆婆原本还沉浸在即将脱离苦海的幻境余韵中，一下硬生生将她从残存的喜悦里拖拽出来，砸回血淋淋的现实。
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胸口，那根由她“传授”方法，用镇民性命献祭才得来的灵鞭。
感受着其中凝聚的，她自己曾参与造就的怨毒力量。
荒谬！可笑！
她算计了数百年，隐忍了数百年，只为挣脱牢笼，却万万没想到，最终会死在自己一手促成用来对付别人的工具之下，死在这个刚刚催生出来的“仙种”手里。
“嗬……嗬……”
她想笑，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眼中充满了被命运戏弄的极致癫狂。
阿土面无表情地拔出灵鞭，带出一溜血珠。
他没有再看哑婆婆一眼，任由她捂着胸口，在极致的痛苦和荒谬感中，气息迅速萎靡下去。
他转身，走向瘫倒在地、脖颈被黑色咒纹覆盖的白若月。
白若月意识在黑暗的边缘徘徊，仅凭一丝坚韧的意志强撑着。
阿土蹲下身，伸出那只尚带着血污和稚气的小手，轻轻握住了白若月的手。
他调动起体内那股不算熟悉，承载着罪孽与觉悟的愿力。
一点微光自他掌心与白若月相握处亮起，光芒起初微弱，随即越来越盛，逐渐勾勒出一道由白光构成的门户，悄无声息地在祭坛中央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