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如同春风般和煦:“哦?仙姑何以见得?不过是些养家糊口的营生罢了。”
白若月恍若未觉,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向桌面上的铜钱:
“乾卦,九五爻动。”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在吟诵古老的箴言: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这八个字一出,萧景琰瞳孔骤然收缩,放在膝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白若月仿佛没看到他细微的反应,手指又点向另一处:
“此卦虽显贵不可言,却非无波无澜。您看这里,”她指向其中一枚铜钱,“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潜龙勿用……”萧景琰低声重复。
白若月直视着他的眼睛,“龙潜于渊,藏锋敛锐,非是不能,而是待时。
时运未至,锋芒毕露,易折易损,反受其咎。
当此之时,当如潜龙,沉心静气,积蓄力量,待时而动。
勿用,非不用,乃大用之基也。”
潜龙勿用……这何尝不是萧景琰此刻微服进入青州的真实写照?
他志在天下,终结这乱世。但大炎未灭,根基未稳,有不少隐藏在暗处的人虎视眈眈……他此刻,不正是一条需要潜藏、需要积蓄力量的“潜龙”吗?
白若月的手指最后点向卦象的核心交汇处:
“潜龙终非池中物,卦象流转,爻动生变。
潜渊之困终有尽时,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时机将至,龙现于野,其势已成。”
这不正是他此来青州的目的?招揽李承安这位能臣,探寻神女,这卦象……与他心中宏图如此契合。
他看着眼前这位气质清绝,卦术通玄的女子,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是谁?是青州神女座下的高人?还是……她本人?!
她这番卦辞,是警示?预言?还是……某种试探与回应?
旁边的喝茶的客人听的云里雾里。
萧景琰问:“不知我所求,能不能成?”
“问的是此行还是您的买卖?”白若月问。
“买卖。”
“员外你的命格贵,这一卦,看不太出来,需要再起一卦。”
白若月再次起卦。
“此象,坎上离下,水火未济。卦辞有云:‘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
“行险涉难,如小狐渡水,力有未逮,虽近彼岸,却湿其尾,功败垂成,难获其利。
先生欲成之事,宏大艰险,如涉大川。
然强敌环伺,根基未稳,贸然前进,恐有倾覆之忧。”
她的目光穿透了萧景琰温和的表象,看到了那朱红紫气之下潜藏的汹涌暗流和重重阻碍。
萧景琰身边的侍卫都听出不对了,眼神微凝,手再次下意识地按向腰间。
旁边几桌离得近的茶客也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听到“行险涉难”、“功败垂成”、“倾覆之忧”这些词,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呦,这说的……听着可不怎么吉利啊?水火未济?这卦象听起来不是很好呀。”
“可不是嘛!又是小狐狸湿尾巴,又是翻船的……这位老兄,你到底做的什么大买卖?听着风险很大的样子啊?”
“啧啧,听着就悬乎。强敌环伺……根基未稳……唉,这年头,干啥都不容易”
萧景琰轻轻抬手,示意侍卫稍安勿躁。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白若月:
“你是说,我此行……难成?”
“非也。”
白若月摇头,指尖又点向另一枚位置奇特的铜钱,它孤悬一角,却又隐隐指向中心:
“未济非终局。此卦虽险,却蕴含变机。关键在于……”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景琰:
“在于‘人’。卦象显示,您所行之道,似有‘天命’之阻。天命巍巍,凡人岂可逆之?”
“天命?”
萧景琰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如海的平静。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放下时,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叩击声。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看一个算卦的,而是如同穿透了茶楼的喧嚣,投向某个更宏大的所在。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威仪:“天命?”
“天命不足畏。”
“祖宗不足法。”
“人言不足恤。”
短短三句,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茶桌之。
刚才还在小声议论卦象凶险的茶客们瞬间炸开了锅,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但压低的惊呼和议论声此起彼伏:
“嚯!好大的口气!”
“天命不足畏?!他……他连老天爷都不放在眼里了?!”
“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这简直是离经叛道!”
“真是个犟种!跟老天爷,跟祖宗规矩、跟大伙儿的话都对着干?这能有好?”
“嘘!小声点!看人家那护卫,眼神凶着呢!这人怕不是个疯子,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青州本地人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茶杯都忘了放下。
侍卫则是眼神狂热,腰杆挺得更直。
唯有白若月,清冷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从这三句话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狂妄的意志。
一种要将天地秩序、祖宗成法、世俗人言统统踩在脚下,只凭己心开辟新路的磅礴气魄。
人定胜天,卦象的转机就在他这里。
萧景琰看着白若月眼中一闪而逝的震动,嘴角重新勾起那抹和煦中又带着睥睨意味的笑容:
“你的卦,算得很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茶水浸湿,此刻已半干的前襟,对着白若月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今日多谢指点迷津。茶钱已付,告辞。”
说完,不再停留,带着侍卫,从容地走出了茶楼。
白若月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一枚静静躺着的碎银子,以及萧景琰刚刚坐过的位置。
茶楼里依旧喧嚣,说书先生醒木再拍,开始讲述新的故事。
窗外的春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密了些。白若月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拂过那枚象征“天命”却被孤悬的铜钱,低声自语,只有自己能听见:
“天命不足畏……好大的气魄。天命可畏,人心……更可畏啊。”
她收起铜钱,也转身离开了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