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我来应聘。”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周敏打量着她，心里有些犯嘀咕。这女孩看着就像个刚毕业的高中生，来应聘什么？一线工人倒也罢了，可启事上写的都是管理岗位。
“应聘哪个职位？”周敏公式化地问道。
女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伸出手指，指向了启事上的四个字——行政主管。
周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行政主管？就她？
这小姑娘怕不是不认识字，或者是在开玩笑吧。
“小妹妹，这个职位要求有工作经验的。”周敏耐着性子解释道。
“我……我知道。”女孩的脸颊微微泛红，她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了过来，“这是我的简历。”
周敏接过来，触手的感觉是温热而潮湿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女孩的手，那双手很干净，但指节却有些粗大，显然是干惯了粗活的手。此刻，她的手心全是汗。
周敏打开那张纸。
与其说是简历，不如说是一份个人情况说明。
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
姓名：顾欢。
年龄：19岁。
学历：江城一中，高三毕业。
个人简介：品学兼优，在校期间多次获得校级一等奖学金，担任班级学习委员……
下面罗列了一大串在学校获得的荣誉，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作文竞赛一等奖……满满当当，几乎占了半页纸。
但在“工作经验”那一栏，却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周敏皱了皱眉，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又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学生，仗着自己学习好，就想一步登天。
可不知为何，当她抬头，对上顾欢那双倔强又带着恳求的眼睛时，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等一下。”
鬼使神差地，周敏拿着这张单薄的简历，站起身，走进了厂区。
林晚的办公室里。
“老板，你看这个……”周敏将简历放在桌上，语气有些无奈，“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小姑娘，非要应聘行政主管，我看她是……”
林晚拿起那张纸，目光扫过。
当她看到“江城一中”“多次获得奖学金”这几个字时，手指轻轻顿了一下。
江城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能从那里毕业，并且年年拿奖学金，足以证明这个女孩的智商和学习能力，绝对是顶尖的。
可一个成绩这么好的学生，为什么高中毕业就不读了？
而且，她为什么会来应聘一个和她专业、年龄都毫不相干的行政主管？
林晚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让她进来。”
几分钟后，顾欢拘谨地站在了林晚的办公桌前。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么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干净的地板，崭新的桌椅，还有那个坐在老板椅后面，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老板。
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林晚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顾欢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为什么想应聘行政主管？”林晚终于开口。
“我……我看招聘启事上写，这个职位要求工作细心，统筹能力强。”顾欢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努力把话说完整，“我在学校当了三年学习委员，收发作业，安排值日，我觉得我……我能胜任。”
林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身。
“你跟我来。”
她没有再问那些常规的问题，而是带着顾欢走出了办公室，穿过走廊，来到了一扇玻璃窗前。
窗外，就是热火朝天的生产车间。
机器轰鸣，人声鼎沸。
林晚没有指向那条高效运转的生产线，也没有指向那些忙碌的工人。
她的手指，指向了车间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堆杂乱无章的纸箱，有装原料的大箱子，也有包装成品的小盒子，胡乱地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旁边还散落着一些打包用的绳子和胶带。
“如果，让你负责管理那个角落，”林晚的声音清晰地传进顾欢的耳朵里，“你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
顾欢愣住了。
她没想到面试会是这样一道题。
她顺着林晚手指的方向看去，大脑飞速运转。
她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那个角落，观察着不时有工人跑过去，从那堆“小山”里费力地翻找着自己需要的纸箱。
一分钟后，她收回目光，看向林晚。
眼神里的紧张和怯懦，已经被一种专注和认真所取代。
“我会先做的，是把所有的纸箱，全部搬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沉稳。
“然后，我会把它们按照大小、尺寸和用途，进行分类。比如装绿豆糕的放一堆，装鲜花饼的放一堆。大的放下面，小的放上面。”
“接着，我会在每一堆纸箱前面的墙上，用纸牌做好标记，写清楚这是什么规格的箱子。这样，谁需要用，过来一看就清楚，不用再一个个翻找。”
“最后，那些散落的绳子和胶带，我会找个小盒子装起来，固定放在旁边的架子上。这样既能节省空间，避免浪费，也能让取用的人一目了然，提高他们的工作效率。”
她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自己因为过于投入，声音有些大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只手又绞在了一起。
林晚看着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个回答，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没有夸夸其谈，没有宏大的理论。
有的，只是最朴素的观察，最务实的逻辑，和最直接有效的解决方案。
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这是一个管理者最核心的能力。
而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天然地具备了这种思维。
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跟我来。”林晚转身，走回办公室。
顾欢忐忑地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回答，究竟是对是错。
重新在办公桌前站定，林晚看着她，直接问道：“你为什么不继续读大学？”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顾欢心里最痛的地方。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林晚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顾欢才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低低地说：“家里……没钱了。”
简单的五个字，背后却是说不尽的辛酸和无奈。
林晚心中了然。
“你被录用了。”她说。
顾欢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我没有工作经验……”
“经验可以学，但好的思维习惯，是天生的。”林晚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试用期一个月，月薪三百块，包吃包住。转正后，看你的能力再调整。”
三百块！
包吃包住！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顾欢的脑海里炸开。
她长这么大，见过最多的钱，就是她妈塞给她，让她去交学费的一百多块。
三百块一个月，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
这意味着，她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攒下钱，给家里……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不是伤心，是激动，是委屈，是绝望之后看到曙光时的不能自已。
她想说谢谢，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地点头，点头。
林晚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然后叫来了何欣薇。
“欣薇，这是新来的行政主管，顾欢。你先带她去宿舍安顿一下，熟悉一下环境。”
何欣薇看着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又看了看林晚，满心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
顾欢擦干眼泪，跟在何欣薇身后，穿过厂区，来到后面一栋新建的二层小楼前。
“这里就是员工宿舍，你住在二楼。”何欣薇推开一扇门。
阳光瞬间涌了进来。
那是一个干净得不像话的房间。
两张铺着崭新床单的木床，一张不大但擦得锃亮的书桌，还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里面雪白的瓷砖闪闪发光。
顾欢彻底呆住了。
她从小到大，都和弟弟妹妹挤在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里。那房间阴暗潮湿，墙壁上糊着报纸，一到下雨天，屋里就得用脸盆接水。
而这里……
这里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像是触摸一件珍宝一样，轻轻地摸了摸那平整的床单。
温暖，干燥。
这一刻，她觉得之前吃过的所有苦，都值了。
……
第二天，顾欢换上了工厂发的蓝色工作服，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崭新的精气神。
她没有待在办公室，而是主动申请先去仓库学习。
她学得很快，也很用心。打包的流程，货品的分类，只看了一遍，就记得八九不离十。她不嫌脏不嫌累，搬箱子码货，干得比一些男工还利索。
仓库的老员工们都很喜欢这个话不多，但手脚勤快的姑娘。
她正干得热火朝天，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而此时，工厂的大门外，一个身影正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油腻地打着绺，满脸的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廉价白酒和汗水混合的酸臭味。
他扶着铁门，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冲着门卫室里看报纸的保安，含糊不清地喊道：
“嗝……我找人……找我女儿，顾欢……她是不是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