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玛格丽特共进的早餐，确实如威尔所言，与以往不同，精致的银盘里，不再是过去那些油腻的烤肉和缺乏变化的白面包为主。
取而代之的，是精心烹制的、切碎的鸡肉与燕麦混合的肉糜饼，一枚用少量黄油煎至蛋白凝固、蛋黄却依旧溏心的鸡蛋，一小碟用暖房培育出的、鲜嫩欲滴的绿叶菜苗，以及一杯温热的、掺了少许蜂蜜的羊奶。
玛格丽特看着这前所未见的搭配，眼中满是新奇，在威尔的鼓励下，她小心地尝了一口菜苗，清甜微涩的口感让她微微蹙眉，但随即又尝试了那枚溏心蛋，滑嫩的口感让她眼睛一亮。
威尔没有过多解释营养学的原理，只是温和地告诉她，这些食物能更好地滋养她的身体。
早餐在一种宁静而微妙的氛围中结束，玛格丽特似乎因为晨练和新的饮食，精神比往日好了不少，苍白的脸颊上也多了些血色。威尔看着她细微的变化，心中稍安，身体的改造非一日之功，但方向正确，便是希望。
刚放下餐巾，老莫顿便再次无声地出现在餐厅门口，这一次，他的表情比清晨时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大人，”他低声道，声音控制在只有威尔能听清的程度，“法尔克先生来了，带着……一位客人，在‘静谧之室’等您。”
“静谧之室”是城堡内一处极为隐秘的会客间，位于主塔楼高层，石墙厚实，唯一的窗户开向荒芜的后山峭壁，专门用于接待不愿暴露身份的访客或处理绝密事务。
威尔眼神微凝，法尔克亲自带来，并且需要在那里会见的“客人”，其身份和来意，不言而喻。
他对着玛格丽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休息，随即起身，对老莫顿道：“请阿德里安去书房等我，那里需要有人坐镇，艾伦跟我来。”带上艾伦，既是培养，也是让这位未来的财政核心提前接触更高层面的博弈。
“是。”老莫顿躬身领命，迅速安排下去。
威尔带着艾伦，沉默地沿着螺旋石阶向上，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气氛陡然变得肃杀，来到“静谧之室”厚重的橡木门前，两名身着便装但眼神锐利的“北境阴影”成员无声地行礼，为他们推开房门。
室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支牛油蜡烛，壁炉里跳跃的火焰提供了些许暖意和主要光源。法尔克，那位精明的佛兰德斯商人，如今北境商会的实际管理者，正有些紧张地搓着手站在那里，见到威尔进来，他明显松了口气，连忙上前一步。
“大人。”法尔克躬身，语气带着敬畏。
威尔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房间阴影里坐着的那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深色的、没有任何家族纹章的普通旅行斗篷，风尘仆仆，但他的坐姿挺拔，手指修长干净，尽管刻意低调，眉宇间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习惯于发号施令的痕迹。
他有一双冷静的、如同鹰隼般灰色的眼睛，此刻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威尔，目光中带着审视与衡量。
“这位是来自巴黎的……吉尔斯先生。”法尔克连忙介绍，用了显然是个化名。
“吉尔斯先生。”威尔平静地开口，走到主位坐下，艾伦无声地立在他侧后方，像一尊沉默的影子，“长途跋涉，辛苦了，不知法兰西的春风，为我这偏僻北地，带来了什么消息？”
他的开场白直接而坦荡，既表达了基本的礼节，也点明了对方的来历，更暗示了自己对局势的了解。
化名吉尔斯的使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的苏格兰护国公如此单刀直入。
“护国公阁下果然名不虚传，敏锐过人。”吉尔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法语口音，但通用语说得相当流利，“我代表一位对苏格兰独立事业抱有深切……同情的巴黎友人而来。”
他没有直接点破腓力四世，但彼此心照不宣。
“同情是珍贵的，但苏格兰更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友谊，以及……能够缓解当下困境的合作。”威尔没有绕圈子，他时间宝贵，也知道与这些老练的政客打交道，过于委婉反而落了下乘。
吉尔斯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我的‘友人’十分欣赏阁下的魄力与能力，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整合北境，稳定内部，甚至让不可一世的爱德华吃了亏，这足以赢得尊重。”
他先送上一顶高帽，随即话锋一转，“然而，爱德华国王的野心，并不会因一两次挫折而熄灭，他就像一头受伤的狮子，舔舐伤口，等待下一次更凶猛的反扑，不知护国公阁下，对此有何准备？”
这是在试探苏格兰的战争潜力和持续抵抗的决心，也是为后续谈判定调，法兰西的帮助并非无偿施舍。
威尔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暖意，只有冰冷的计算：“格伦莫尔的铁匠铺日夜不停，我们的战士渴望用英格兰人的血洗刷耻辱，至于准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法尔克，“苏格兰或许贫瘠，但我们有英格兰没有的东西。最优质的羊毛，可以用来织造弗里斯兰人都羡慕的厚实毛呢；北方森林里取之不尽的、适合建造战舰的巨木；还有，未来北海贸易的枢纽位置。”
他没有提具体的军事部署，而是抛出了经济筹码和战略位置，这才是能真正打动腓力四世的东西。
吉尔斯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显然对威尔清晰的思路和提出的条件感到意外，这位护国公，不像个冲动的武夫，更像一个精明的商人，或者说君主。
“羊毛、木材、贸易……这些都是长远的好处。”威尔慢条斯理地说，“而苏格兰目前更需要一些……立竿见影的，能让爱德华陛下感到‘不适’的东西。”
“比如，在低地地区，或者加斯科涅，持续的军事压力，让爱德华不得不将更多的金币和士兵，消耗在守卫他那片富饶却并不安稳的大陆领地上，无力北上。”
吉尔斯眼中精光一闪：“这正是我‘友人’所能做到的，但维持一支能让爱德华感到压力的军队，耗费巨大……”
“苏格兰愿意用我们特产的、比英格兰品质更优的铁器、武器，以及未来的海军协作权，来部分‘补偿’贵友人的慷慨。”威尔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条件，他知道，单纯的资源出口附加值低，而军火贸易和战略协作，才是捆绑利益的强力胶水，他甚至隐晦地提到了海军，暗示苏格兰并非只能被动挨打。
吉尔斯沉默了，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显然在快速权衡。威尔给出的条件，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他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利用苏格兰牵制英格兰的简单交易，但眼前这位年轻统治者，似乎想建立一种更平等、更紧密的同盟关系。
“铁器和武器……”吉尔斯沉吟道，“我听闻格伦莫尔出产的刀剑异常锋利，不知，我们是否能派遣一些……工匠，进行‘交流’？毕竟，法兰西的甲胄制造技术，也是独步欧洲的。”他提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要求，实则是想窥探格伦莫尔军工的奥秘，尤其是那传闻中威力巨大的弩箭。
威尔心中冷笑，果然来了，但他早有准备。
“技术交流，自然欢迎。”威尔爽快答应，却巧妙地设下限制，“不过，格伦莫尔的锻造之术，源自某些古老的、不便外传的羊皮卷记载，核心工序需要特殊环境。我们可以提供成品，或者，在特定的、受保护的工坊内，进行有限度的观摩，至于甲胄……”他顺势将话题引向了自己需要的方向，“我们确实对贵国的甲胄制造技艺，颇感兴趣，如果能有机会深入学习，那将是苏格兰军队的幸事。”
他反过来提出了对甲胄技术的需求，将一次单方面的窥探，变成了一次潜在的技术交换。
吉尔斯愣了一下，随即深深看了威尔一眼，这位护国公，不仅强硬，而且极其精明，寸土必争。
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法尔克紧张得手心冒汗，艾伦则屏息凝神，努力记住这高层面博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良久，吉尔斯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进入房间后第一个真正的、带着些许无奈和欣赏的笑容。
“护国公阁下，您是一位……非常特别的谈判对手。”他说道，“您的提议，我会完整地带回给我的‘友人’，我相信，他会对与苏格兰建立更深入的合作，抱有极大的兴趣。”
他没有立刻答应所有条件，但这已经是积极的信号，外交，本就是一场漫长的舞蹈。
“那么，我期待贵友人的回音。”威尔站起身，代表着会面的结束，“法尔克，好好招待吉尔斯先生，确保他在格伦莫尔期间的安全与……舒适。”
“是，大人！”法尔克连忙应道。
吉尔斯也站起身，向威尔微微欠身：“感谢您的接待，护国公阁下，愿我们双方的友谊，如同塞纳河与泰河，最终能汇聚成对抗共同敌人的洪流。”
威尔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带着艾伦转身离开了“静谧之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室内的烛光与密谈。威尔站在石廊的阴影中，望着窗外荒凉的后山，与法兰西的接触迈出了实质性的第一步，这能极大缓解来自南方的压力，为他清理内部、发展实力争取宝贵的时间。
但他也清楚，与虎谋皮，风险并存，法兰西人绝非善男信女，他们的“帮助”必然伴随着代价和算计。
“艾伦，”他忽然开口，“记录。第一，通知邓肯，准备接待一批‘友好’的法国工匠，把他们安排在二号外围工坊，只展示标准化手弩的组装和普通刀剑的锻造。核心区域，严禁靠近。”
“是。”
“第二，让我们在加莱和波尔多的‘朋友’，密切关注英格兰军队的调动情况，尤其是是否有北上集结的迹象，法尔克的商会渠道，要充分利用起来。”
“明白。”
“第三，”威尔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加大对布坎南伯爵，以及所有与他过从甚密的南方贵族的经济活动和人员往来的监控力度，在我们的‘法国朋友’带来好消息的同时，我不希望内部出现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是，大人！”艾伦肃然应命，飞快地在随身的蜡板上记录着。
威尔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将思绪从隐秘的外交博弈中抽离，棋盘已经铺开，棋子正在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