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9年的冬天,对格伦莫尔而言是近年来最安稳的一个季节。
充足的储备、相对完善的御寒措施以及领民心中燃起的希望,共同抵御了北地的严寒。塔楼书房里的烛光,常常亮至深夜,威尔不仅在处理领地事务,更多了一项新的工作——回复那封来自挪威的信。
他的回信措辞极其谨慎,如同在薄冰上行走。他描绘了格伦莫尔夏日山谷的苍翠,虚构了一个关于溪流中栖息着善良水精灵的古老传说,并表达了对未来女王陛下的忠诚与祝福。
通篇下来,没有任何实质性信息,更像是一篇文笔尚可的风景散文。他将信交给下一次前往北部集市的莫顿,嘱托其通过最不起眼的渠道寄往苏格兰宫廷转交,并不抱太大希望对方能收到,更不期待回复。
然而,春雪初融时,挪威使团再次路过,竟真的带来了玛格丽特的第二封来信。这次,信中的语气明显活泼了许多,女孩对威尔描述的“水精灵”故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还询问了更多关于苏格兰动物和植物的细节,并隐约透露了即将启程南下的些许忐忑。随信还附赠了一小卷挪威产的、质地优良的羊皮纸。
威尔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警惕,这种通信如同在黑暗中点燃的一小堆篝火,既带来了些许光亮和温暖,也更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他依旧用那种保持距离的、略带文学色彩的笔调回复,同时更加快了领地内部的步伐。
春天,格伦莫尔的建设进入了新阶段。利用水力稳定提供的动力,威尔指导邓肯开始尝试建造一座小型的、结构更合理的竖炉,旨在获得品质更高、可用于制作更好兵器的铁水。同时,手弩的制造和护卫队的训练也没有停止,十五人的小队已经能够熟练操作弩机并进行简单的战术配合。
铁匠铺那里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伴随着水轮转动的嘎吱声响,成了格伦莫尔白日的背景音。
威尔站在新建的竖炉旁,看着邓肯指挥人手往炉膛里添料。热浪扭曲了空气,带着煤和金属的特殊气味。
“温度够了吗?”威尔问。他的目光紧盯着炉口的火焰。
邓肯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汗涔涔的脸,摇了摇头:“还差一点,老爷。这新炉子比以前的强,但想得到您说的那种‘铁水’,还得再加把劲,风力还得再稳点。”他指了指连接水轮的鼓风装置,“这东西好,就是调教起来麻烦。”
“不急,但要确保成功。”威尔说,“我们需要更好的铁,邓肯。不仅仅是锄头和犁。”
“我明白,老爷。”邓肯神色严肃地点点头,“为了那些手弩,也需要好钢。现在做的,勉强够用,但不够好。”
这时,一个年轻的身影跑了过来,是负责在领地外围巡逻的卡勒姆。他气息微喘,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
“老爷,”卡勒姆站定,“有消息从东边传来了,商队带来的,很大。”
威尔示意他继续说,两人走向一旁,远离了炉子的喧嚣。
“是关于……那位女王的。”卡勒姆压低了声音,“消息说,她已经从挪威坐船出发了。一支挪威舰队护送的,估计夏末就能到,可能在奥克尼或者咱们东边的海岸登陆。”
威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锐利了些。“夏末……具体登陆地点不确定?”
“不确定,传话的商人也说不好,只说是挪威来的大船队。”卡勒姆回答,“老爷,我们该怎么办?”
“你带两个人,”威尔立刻下令,“去东边,到一天路程外那个最高的山脊设立观察点。带上足够的干粮和水。眼睛放亮些,任何大规模的人马调动,无论是军队还是大批流民,立刻回报。”
“是,老爷!”卡勒姆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山谷依旧平静,但威尔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紧张在蔓延。他下令护卫队提高警戒,并派卡勒姆带人远出至距离山谷一日路程的制高点设立临时观察点,不再仅仅是为了防备流寇,更是为了能尽早察觉任何可能波及此地的大规模军事调动。
关于女王的消息也开始变得具体而复杂起来。后续传来的信息充满了各种矛盾的细节:有消息说,女王陛下身体羸弱,漫长的航程对她是个严峻的考验,抵达后可能需要长期静养。
同时,又有流言称,苏格兰的几位大贵族,如巴里奥尔和布鲁斯家族,已经为谁有资格迎接女王、谁将成为女王监护人了争执不休,甚至有人开始暗中提议联姻人选,争吵异常激烈。还有说法是,挪威国王埃里克提出,希望等女儿年满十五岁后再正式讨论婚约,以便她能更好地适应和选择。
这些流言蜚语从不同角度反应出远方权力中心的混乱与博弈。威尔将这些信息一一记下,心中那幅关于苏格兰未来的拼图,虽然依旧模糊,但阴暗的色调却越来越浓。他几乎可以肯定,玛格丽特踏上苏格兰土地的那一刻,就是风暴正式开始的信号。
就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中,玛格丽特的第三封信到了。
这封信比前两封都要长,笔迹也似乎因船的颠簸而有些潦草。她在信中描述了航海的艰辛与新奇,表达了对未知土地的期待与不安,并在信末,用一种近乎依赖的语气写道:
“……尊敬的威尔爵士,您的信件是我在枯燥航程中难得的慰藉。您笔下的苏格兰,虽然边远,却有一种宁静的力量。我听说,真正的苏格兰宫廷充满了无休止的争论,这让我感到疲惫。有时我甚至希望,能暂时逃离这一切,去看看您所说的,那个有水精灵栖息的山谷……”
读到这里,威尔的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波动,这不再只是一个未来女王程序化的好奇,而是一个真实少女的倾诉。
她所处的环境,正如他预料的那般凶险。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身处漩涡中心无助少女的同情,有对历史可能重演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基于自身利益的警惕:一旦玛格丽特在登陆后不久“意外”身亡,或者陷入贵族争斗的泥潭,整个苏格兰即刻分崩离析,格伦莫尔能否独善其身?
他提起笔写道:“……航行固然辛苦,但能见识广阔海洋,亦是成长的历练。陛下年幼聪慧,当知真正的力量并非全然源于外界的喧嚣,更源于内心的宁静与智慧。格伦莫尔虽小,但领民勤恳,皆知忠于职守,护卫家园。这份平静,或许正是风暴中最为可贵之物……”
回信依旧保持着克制,但字里行间,或许在不经意间,少了几分最初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与鼓励。他再次强调了忠诚,并隐晦地提醒“真正的力量源于内心的宁静与智慧”,这既是对她的劝慰,也是对自己策略的坚持。
他并不知道,这几封跨越北海的书信,正在悄然改变着某些事情的轨迹。比如,在遥远挪威少女的心中,那个位于北方偏远之地、拥有有趣故事和沉稳气度的年轻领主形象,正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