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那本该是温暖象征的阳光,此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
它像无数支冰冷的银针,刺破层层叠叠的树叶筛网,将破碎的光斑,毫无怜悯地砸在我的眼睑上,烙印在我的皮肤上,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节微微蜷曲,想要去捕捉那片虚假的明亮,指尖却触到了一片虚无的空气。一种本能的、对温暖的渴求驱使着我。
然而,预想中的暖意并未降临。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瞬间席卷全身。皮肤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细小的疙瘩,那凉意并非清风拂面,而是带着某种黏腻的、令人作呕的阴冷,直往骨髓里钻,激得我汗毛倒竖,心脏猛地一缩。
“嘶——!”
黑暗骤然凝固,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就在这死寂的中央,两点猩红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地狱的火种,死死地钉住了我。
那不是眼睛,那是两轮燃烧的、充满恶意的血月!伴随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一个庞大而扭曲的阴影猛地扑来,带着撕裂空气的腥风!那速度太快,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死亡的阴影已近在咫尺,冰冷的触感仿佛已贴上了我的脸颊——
“喵——嗷呜——!!!”
一声尖锐而充满力量的猫叫,如同利刃般猛地刺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梦魇薄膜!
我像被从深海里猛地捞起,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空气,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感。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膛跳出来。冷汗早已浸透了薄薄的睡衣,紧紧地贴在背上,冰冷粘腻,如同无数只湿滑的手在抚摸。我颤抖着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按下了床头灯的开关。
“啪嗒。”
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房间角落里蛰伏的阴影,也照亮了蹲坐在我胸口、正紧张地俯视着我的“妹”。它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我的狼狈,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焦急。
“妹……”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看到我睁眼,它紧绷的身体立刻松弛下来,发出一连串委屈又亲昵的“喵呜”声,毛绒绒的小脑袋带着温热的湿意,急切地凑近我的脸颊。那带着细微倒刺的舌头,一下又一下,温柔又执着地舔舐着我的皮肤,温热的鼻尖蹭过我的下颌,仿佛要用它全部的体温和气息,驱散我梦中残留的、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哎呀呀——”我哭笑不得地低呼一声,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几乎是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急切,一把将这个小毛球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它温热的、柔软的身体,那轻柔而稳定的“呼噜呼噜”声,像一股暖流,缓慢而坚定地注入我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梦魇中那令人心悸的惊悚感,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冰,终于开始一点点消融、瓦解,只剩下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沉重地怦怦直跳。
摸索着拿起枕边的手机,屏幕幽幽的光亮刺痛了眼睛——凌晨四点十七分。
窗外,那场狂暴的暴雨似乎耗尽了力气,早已停歇。
但夜色依旧浓稠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黑绒布,沉沉地压在窗外。只有远处零星的路灯,在湿漉漉、反射着微光的柏油路面上,投下几团昏黄而孤独的光晕,反而更衬得这世界空旷而寂寥。
睡意早已被恐惧彻底驱散,我穿着单薄的家居服,抱着怀里依旧发出安慰性呼噜的“妹”,赤脚走出了卧室。轻手轻脚地上了楼,确认姐姐卧室里一片安详的呼吸声,这才悄无声息地又退回楼下。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我赤足踩在微凉地板上的轻微“沙沙”声,以及“妹”在我怀中持续不断的、如同小马达般的呼噜声。
大门口的地毯上,细犬原本警觉地趴着,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昏暗中,它锐利警惕的眼睛看清是我,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来。
它冰凉湿润的鼻尖轻轻蹭了蹭我的手背,尾巴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摇动了几下。角落里那个巨大的猫窝,原本蜷缩着的其他几只猫也被惊动,纷纷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确认是我后,它们轻盈地跳下窝,无声地围拢到我的脚边,用温热的身体、柔软的脊背,一遍又一遍地蹭着我的裤腿,发出或高或低的、带着明显安抚意味的喵呜声,像一群小小的、毛茸茸的守护者。
我缓缓蹲下身,依次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它们温热的、毛茸茸的头顶和柔软的脊背。这指尖传来的、无比真实的柔软触感,像是在反复确认,这片刻的、被毛茸茸小生命簇拥的安宁,并非虚幻。
从老板娘家回来,不过短短两天。然而,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如同挥之不去的浓雾,始终笼罩着我。老板娘用嘶哑却清晰的声音,讲述的那场暴雨、高速路口触目惊心的巨大爪痕、高档小区里那血腥恐怖的致命袭击……这一切,都像一场过于逼真、过于残酷的噩梦,让我分不清边界。
可是,老板娘手臂上那道被利爪划伤、已经结痂却依旧清晰可见的细小疤痕,还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怪蛇狰狞的鸡冠头颅被老板娘用撬棍狠狠砸碎时,喷溅到她衣服上的粘稠黑血和那股令人作呕的、仿佛来自地狱的恶臭……
老板娘甚至把那身沾染了怪蛇污秽血迹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装在真空袋里,塞进了冰箱的冷藏室——这些冰冷而确凿的证据,都在无声地尖叫着,提醒我:老板娘她们经历的那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绝非虚幻。
她们在高档住宅小区侥幸逃脱后的归途,简直像穿越了地狱的回廊。老板娘几乎是凭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本能和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在漆黑如墨、积水深及车轮的道路上横冲直撞。最终,她们没有直接回那个看似安全的家,而是凭着最后一丝理智,一头冲进了空旷死寂的职工医院。
撬开沉重而冰冷的大门,里面空荡荡的,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慌。没有医护人员,没有病人,只有被遗弃的病历散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顽固地弥漫着,却混合着灰尘、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生命彻底腐朽的气息。
她们像闯入者,直奔急诊科。老板娘动作粗暴地翻箱倒柜,搜刮着所有能找到的创伤外科药品和器具——成包的纱布、成卷的绷带、大瓶的消毒水、缝合针线、抗生素注射剂……甚至用撬棍强行撬开了几个上锁的药柜。老板娘后来回忆起当时的状态,声音里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后怕。
那时,她脸上、身上还糊着怪蛇腥臭粘稠的血污,手臂因脱力和恐惧而微微发抖。但当她面对老李那恐怖的伤口时,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和果断瞬间取代了所有情绪。
她凭借着开宠物店时,私下里救助无数流浪动物练就的、远超普通人的急救知识,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伤口——那伤口紫黑色的肿胀触目惊心,皮肉翻卷如同被野兽撕扯,牙孔深处渗着令人心悸的黑血。她强效消毒,用冰冷的生理盐水反复、反复地冲洗,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仿佛在与死神赛跑。她老公强忍着自己胳膊的伤痛,在一旁沉默而高效地协助她,递器械、按住老李挣扎的身体。
最致命的是那诡异的毒。她翻出了医院库存里几支标签模糊的、针对常见蛇毒的广谱解毒血清,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狠狠地扎进了老李的胳膊。
但看着老李迅速恶化的症状——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灰色,呼吸变得短促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痛苦的呜咽,眼神越来越涣散,意识仿佛正被拖入深渊——老板娘显然无法安心。
她又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磨损的小药包,里面有几包她私下配的、用于处理被毒蛇咬伤流浪猫狗的中药粉剂。她咬紧了牙关,用颤抖的手指拧开矿泉水瓶,用温水调开那深褐色的粉末,然后不顾老李无意识的抵抗,用力撬开他牙关,硬是将那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死马当活马医吧!”她当时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疲惫。
毕竟,她不是专业的医生。面对这种从未见过的、来自非人怪物的、充满未知恐怖的剧毒,她所有的知识和经验,在那一刻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力,如同杯水车薪。
人困马乏,惊魂未定,她们就暂时栖身在那空旷得如同巨大坟墓的医院里。冰冷的墙壁,惨白的灯光,散落的医疗垃圾,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死亡交织的气息。直到老李的呼吸在药物作用下稍微平稳了一些,那可怕的青灰色稍稍褪去,老板娘才敢松开紧咬的牙关,有了片刻喘息。她摸出电量告急的手机,给我发了一个简短得令人心焦的消息:“我回来了!”
她万万没想到,我竟然就这么急匆匆地来了。没有联系她确认情况,没来得及多想外面暴雨中潜藏的、如同老板娘遭遇般的致命危险,仅仅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一种对朋友身处绝境的强烈焦灼,或许……还有一丝被那暴雨阴影笼罩下,对“家”和“同伴”的、近乎绝望的强烈渴望,我就冲进了那片狂暴的雨幕。
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一场疯狂的赌博。了解了老板娘她们暂时栖身医院、老李情况危急的境况后,我稍稍放心,打算回家。因为,病弱的姐姐,和猫猫还在家里等我。
但老板娘死活不同意,特别是听到我描述来时路上,那河水暴涨、几乎要漫过桥面的惊险大桥。她不顾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坚持开车,带着我和那条一直警惕不安的细犬,把我的电动车也拉上了车,小心翼翼地驶过那座在黑暗中如同巨兽咽喉般危险的桥梁,直到确认我安全到达桥对岸,才放心让我骑着电动车独自回家。我们各自到家后,第一时间发了短信确认对方安全。老板娘现在被医院里的事情缠得焦头烂额,我们没时间多聊。只能默默祈祷,来日方长。
我抱着怀里已经再次沉睡、发出细微鼾声的“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凌晨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雨后泥土特有的腥气、以及某种腐烂植物发酵的甜腻气息,猛地涌了进来,激得我打了个寒噤。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压抑而扭曲。外面的大雨暂时停歇了那令人心悸的淅沥声,但世界并没有恢复常态,反而像被这无边的雨水浸泡得更加腐朽、更加危险,暗流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
梦中的阳光是虚假的,是诱捕猎物的陷阱。那冰冷的触感,那猩红的蛇眼,那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才是这个被扭曲世界撕开一角后,暴露出的真实写照吗?
我低头,看着怀里“妹”安静沉睡的脸,感受着它平稳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又看了看脚边依偎着细犬、用头蹭着我脚踝的其他几只猫。它们的存在,它们温热的身体、轻柔的呼噜、依赖的蹭触,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确凿无疑的、对抗这无边黑暗的温暖锚点。
老板娘她们还在那座冰冷死寂的医院里,老李至今生死未卜,命运像悬在悬崖边的一根细线,风一吹就可能断。
而我,躲在这个看似安全的“家”里,怀里毛茸茸的小生命蹭着指尖,带来些微暖意,心底却仍被梦魇死死缠裹——那股来自非人怪物的恐惧挥之不去,正一点点啃噬着我的神经。
暴雨总算停了,可真正的黑暗才刚露端倪。那种潜伏在阴影里、渗进每一处缝隙的窒息感,像无声的潮水,正慢慢漫过墙角,往各个角落蔓延。
我轻轻推上窗,想把那浸着寒意、藏满未知威胁的夜色挡在外面。可心底的冷意怎么也散不去:对未来的茫然,对同伴的牵挂,像窗外的夜色一样浓稠,死死堵在胸口,化不开,驱不散。
抱着“妹”的手紧了紧,我才猛然想起两件没来得及说的事:一是我住的小区曾出现过怪鸟,这事没跟老板娘提过;二是那天去找她时,有条街上突然窜出一辆黑色轿车,差点就撞着我。
等找个时间,得把这些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