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早已不是雨了。
它是天穹倾泻的冰冷铅水,是淬过千年寒冰的银针,斜斜密密扎在裸露的皮肤上,每一根都带着尖锐的刺痛,逼得人只能眯起眼缝,在灰蒙蒙的世界里艰难辨路。
小区主干道成了条浑浊的河,积水漫过脚踝,冷得刺骨。水面漂着文明的残骸:瘪掉的塑料瓶、被风折断的枯枝、泡得发白的树叶,还有半露在外、泡胀的粉色玩偶手,像在绝望地向上抓挠。倒影里,铅灰色云层沉沉压在楼顶,仿佛下一秒就会垮塌,将整个世界碾成碎片。风在楼宇间卷出“呜呜”怪响,那不是风声,更像困在钢筋水泥囚笼里的无数亡魂,在黑暗中齐声恸哭。空气里混着铁锈、腐叶与说不清的腥臭,黏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我弓着背,像头负重的老牛,死死攥着身后的拉车。车斗的重量几乎压断我的腰,比来时空车沉了何止数倍——两大箱沉甸甸的木炭,是我们过冬的全部希望;裹着两层旧厚毛巾被的液化气罐,罐身冰凉,阀门被我拧到最紧,沉甸甸的触感告诉我它是满的,这是维系“家”的最后火种;还有几个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蔬菜,在末世里,比黄金还珍贵。
终于,3号楼模糊的轮廓在雨幕中显形。我松了半口气,肺里却火辣辣地疼。大厅玻璃门完好无损,之前缠了三圈的粗锁链仍绷得紧实,像条忠诚的巨蟒守着巢穴。硕大的挂锁扣得端正,没有丝毫撬动痕迹;抵在门后的旧衣柜,还有压在柜顶的沉重书桌,都维持着我离开时的模样,连门缝里塞的加固碎砖头,都一块不少地守在原位。
这片区域的水、电、气还没停,像施舍,更像嘲讽。可冬天眼看要到了,谁能保证这脆弱的供应,不会在某个暴雪夜戛然而止?极端天气早已成了常态,这两箱木炭、一罐液化气,真能撑到春天吗?我不敢想。若哪天连烧开一口水的能源都没了,别说热粥,我们连活下去的尊严都会被剥夺。恐惧像藤蔓般缠紧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战栗。
我把拉车从大门口台阶左侧的无障碍坡道,一寸寸往上拉。肌肉在尖叫,骨头在呻吟。就在伸手掏口袋里的钥匙时,一直趴在车斗里的黑色细犬——我之前捡来的小家伙,突然像被电击般炸了毛。
它瘦骨嶙峋的身子猛地弓起,上半身几乎立起来。那双总带着温顺与哀伤的眼睛,瞬间利如刀锋;原本下垂的耳朵贴紧头皮,像两片锋利的刃;脖颈毛发根根倒竖如钢针,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咆哮,满是原始的警惕与致命威胁,直直指向右后方的绿化带。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道肮脏的金色残影猛地从灌木丛里暴射而出!带起的泥浆“啪”地溅满我的裤腿。
那是条金毛,或许曾经是。它比普通金毛壮硕一圈,湿透的金色毛发纠结成硬邦邦的疙瘩,糊满暗褐色污垢与血迹。最骇人的是它的头——左眼处是个腐烂的黑洞,发臭的眼球半耷拉在外面,随动作轻轻晃动,滴着脓水;仅存的右眼布满血丝,瞳孔里闪着非人的、疯狂嗜血的光。嘴角淌着混血丝的涎水,浓烈的腐肉恶臭顺风扑来,熏得我几乎窒息。
它没有半分犹豫,直扑拉车。锋利的爪子先一步刮到液化气罐外的毛巾被,“刺啦”一声,厚实的布料被撕开道长口子,冰凉的金属罐身暴露在雨里。尖牙距离车斗里瑟瑟发抖的细犬,只剩毫厘。
千钧一发间,我侧身躲开,卯足全身力气,将手里的短铁棍狠狠砸在它背上。“咚!”闷响像砸在千年老树根上,震得我虎口发麻。它的皮肉硬得反常,我甚至能看见它背上溃烂的伤口里,露着一小截泛白的骨头。可它竟半步没退,只晃了晃头,便带着更疯狂的怒气,转头朝我的手腕咬来!
“小默!打它腿!别硬扛!”头顶传来一声虚弱的尖叫,满是撕心裂肺的焦急。
我猛地抬头,三楼楼道的通风窗大开着,姐姐半个身子探到窗外。她裹着厚棉服,脸色在雨天的灰暗里白得像纸,一只手死死抓着窗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高高举着我的强光手电筒。晃动的光柱瞬间照亮我眼前的雨幕,刺得我眼睛生疼。她一定是听见了楼下的狗吠,硬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楼道的——我出门前明明千叮万嘱,让她绝对不能下床。
疯狗的注意力被头顶的声音吸引,对着通风窗狂吠,声震耳膜。前爪疯狂刨着地面,泥浆溅得四处都是。
就是现在!
我猛地冲上前,把手中铁棍当成标枪,狠狠戳进它一条前腿的关节。“嗷——!”凄厉的惨叫里,它庞大的身子失了平衡,重重摔进浑浊的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我脸上,黏腻又温热,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它的血。
车斗里的细犬也鼓起了勇气。它瘸着一条腿——大概是之前受的伤,从车上跳下来,勇敢地扑向疯狗,想咬它的耳朵。可它饿了太久,力气早打了折扣,刚碰到疯狗,就被疼得发狂的对方一甩头,像破布娃娃似的甩到玻璃门上。“哐当!”巨响里,整扇玻璃门剧烈晃动,锁链“咯吱”呻吟,却终究没断。
我不能再等了!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膝盖死死顶在疯狗脖子上,铁棍尖端抵着它脆弱的喉咙。能感觉到它喉咙里的“呼噜”声,还有身体的剧烈挣扎,那股力量大得惊人。我咬紧牙关,手臂青筋根根暴起,把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渐渐地,它的挣扎变弱,最后只剩喉咙里无力的呜咽,嘴角的涎水混着血,滴在地上,染红一小片浑浊的积水。
“姐!快回屋!风大!”我朝通风窗嘶吼。看见姐姐的身影在窗口咳着往后缩,抓着窗框的手还在发抖,直到她的影子彻底消失,我才敢松懈,浑身脱力瘫坐在积水里。颤抖着摸了摸液化气罐的阀门——还好,完好无损。我撕下身上还算干的内衬,尽量把破掉的毛巾被重新裹紧。
细犬一瘸一拐走到我身边,趴在地上舔着受伤的腿,耳朵耷拉着,温顺地望着我。我轻轻摸着它湿透的头,由衷夸道:“好狗狗!真是我的好伙伴!”
我把疯狗的尸体拖进绿化带深处,用找到的断绳捆住它四条腿——我本没打算杀它,或者说,我下不去手,可更不敢放任不管,谁知道它会不会变成更可怕的东西?转身去解玻璃门的锁链时,才发现手心满是冷汗,铁棍上的铁锈已深深蹭进掌纹里,留下一道道黑印,仿佛永远洗不掉。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亮着熟悉的灯,内壁光洁如新。这微弱的现代文明产物,此刻成了最温暖的慰藉。我把拉车拖进电梯,按了3楼的按钮。
电梯门刚开,就看见姐姐扶着墙站在家门口。她裹着棉被,连鞋都没穿,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你怎么出来了?”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她身子轻得吓人,靠在我身上,每一次呼吸都伴着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这么久没回……我……我怕你出事,”她断断续续地说,“听见狗叫没停……拉车上那黑狗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说来话长。”我扶她到客厅沙发坐下,拉过沙发上的毯子盖在她腿上,“等我放好东西,再跟你细说!”
我飞快地把拉车拖进客厅关好门,将木炭、液化气罐和蔬菜一一归置好。趁着忙碌,用最简短的话,把外面的危险、细犬的来历,还有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告诉了她。
“真是……唉……”姐姐听完,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她脸上满是深深的疲惫:“我……我上楼了。”
我默默扶她上楼进了卧室,帮她盖好被子,关好门。楼下,是另一个需要我守护的世界。
走下楼梯时,家里的气氛突然不对。养的几只猫全缩在阳台角落,浑身毛都炸着,朝门口方向发出“嘶嘶”的威胁。平时最温柔黏人的小母猫“妹”,此刻站在门口沙发旁的鞋柜上,尾巴竖得像根旗杆,背弓成道惊恐的弧线,飞机耳竖得笔直,喉咙里发出“哈——哈——”的警告。
而刚立了功的细犬,没理会猫们的敌意。它蹲在门口地毯上,耳朵又竖得向后贴紧头皮,眼神利如鹰,喉咙里的低吼比刚才对疯狗时更凝重,藏着源自本能的深沉恐惧。
我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它们不是要打架。
猫和狗,此刻的目标惊人地一致。它们都对着那扇紧闭的、隔绝内外的防盗门。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冲上天灵盖,连血液都像凝住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砸在玻璃窗上“啪啪”响,像无数只手在急切敲打。风雨声里,还夹着远处传来的一声脆响——是玻璃碎了。我小心翼翼往下看,小区大门口的门房,玻璃门碎了一地,碎片在风雨里闪着危险的光。而大门绿化带深处,似乎有个模糊的黑影飞快闪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我握紧手里那根沾着血污和铁锈的短铁棍,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把眼睛凑到猫眼上。
外面是一片化不开的黑。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
对面几户人家,早在政府组织撤离时就跟着大巴走了。这层楼就剩我们家,这栋曾经热闹的居民楼,如今或许就剩我这一户,还亮着灯,还活着。
黑暗里,我仿佛能听见有什么东西,正贴着门板,用我听不懂的频率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