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工业区第三机械厂的淬火车间里,十二台盐浴炉正吞吐着青白色火焰。何卫东戴着焊工手套,钳住一枚韶关特钢的Gcr15轴承钢试件浸入硝酸钾溶液,沸腾的盐雾瞬间在车间顶棚凝成冰棱状的结晶。林雪捧着苏联产的热电偶测温仪,镜片被炉火映得通红:“860c,比标准工艺高了15度——再烧下去晶粒度会超标!”
“就是要让碳化物溶解彻底。”何卫东将试件甩进冷却油槽,飞溅的油花在水泥地上烙出焦黑斑点。车间角落那台沈阳第一机床厂产的c7620多刀半自动车床突然发出异响,正在车削丝杠的学徒工王小虎慌忙按下急停按钮——刀架上崩裂的硬质合金刀片深深楔入导轨,像一柄插进冻土的铁犁。
陈国栋冲进来时,手里还攥着省机械厅刚下发的《关于加强引进设备消化吸收工作的通知》。他踢开滚到脚边的刀片碎渣,声音压着火气:“广交会上订的二十台数控铣床,交货期卡在淬火工艺上!长春一汽的采购主任昨天打电话,说再拖下去就要换沈阳中捷的进口设备。”林雪在档案室翻出泛黄的《金属热处理》杂志时,窗外的基建工程兵正在爆破开山。1979年版的合订本里夹着张糖纸,俄文标题下用蓝墨水标注着“Гocт 801-78”——那是苏联轴承钢淬火标准。她突然想起大学实习时参观洛阳轴承厂,老师傅用肉眼判断回火色的场景。
“用金相显微镜!”何卫东把试件摔在检验台上。上海光学仪器厂产的xJG-05卧式金相镜启动时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目镜里浮现的网状碳化物让林雪倒吸冷气:“三级偏析,这批次韶关特钢的冶炼绝对有问题。”
陈国栋的指节敲在检验报告上咚咚作响:“明天就让供销科停用韶关钢,改订大连特钢的货!”
“等大连的料运到,长春的订单早黄了。”何卫东抓起车钥匙往外走,“去广州机床研究所,他们新进口了台德国蔡司显微镜。”
广深铁路的硬座车厢里,何卫东用军大衣裹住金相试件。对面座位穿藏蓝中山装的老者突然探身,布满老人斑的手指点在试件断口:“莱氏体形态不对,你们用的是电弧炉冶炼?”
林雪警惕地合上资料夹。老者却从人造革提包掏出台巴掌大的仪器,钨丝灯下露出“上海雷磁厂”的铭牌:“这是厂里新试制的wYx-402原子吸收光谱仪,要不要测测铬元素含量?”
列车驶过石龙大桥时,光谱仪的记录纸吐出锯齿状曲线。老者推了推老花镜:“cr含量波动超过0.5%,难怪碳化物分布不均——韶关厂今年刚引进日本电弧炉,工人还没吃透操作规程。”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淬火车间飘着豆油香。何卫东指挥工人将十桶金龙鱼食用油倒入冷却槽,王小虎举着温度计大呼小叫:“90c!油温比机械油高了30度!”
“豆油黏度高,能延缓马氏体转变速度。”林雪翻阅着从广州带回的《日本热处理技术》,书页间夹着蔡司显微镜拍摄的金相照片。当第一枚用豆油淬火的丝杠完成粗加工时,陈国栋抱着台日立录像机冲进车间:“都让开!把工艺过程录下来送部里评科技进步奖!”
镜头对准旋转的丝杠时,何卫东却盯着窗外的蛇口港出神。两艘悬挂巴拿马国旗的货轮正在卸货,起重机吊臂下露出印着“hitachi”字样的木箱——那是永泰公司新进口的日本加工中心。
除夕夜,何卫东在宿舍拆解报废的江淮拖拉机变速箱。妻子寄来的腊肠在煤油炉上滋滋冒油,收音机里播放着《祝酒歌》的旋律。当第七个锈死的齿轮被液压千斤顶顶出时,他突然发现箱体铸件上凸起的“SF-79”标记——这正是第三机械厂改制冲压模具生产的批次号。
大年初三的车间晨会上,技术科的黑板挂满变速箱齿轮的磨损照片。林雪用粉笔圈出齿根处的疲劳裂纹:“农机局反馈,这批齿轮的平均寿命比进口件短400小时。”陈国栋的茶杯重重顿在图纸上:“明天开始,所有农机配件停产整顿!”
何卫东默不作声地走到数控铣床前,将拖拉机齿轮装夹上工作台。当国产JcS系统启动时,显示屏突然跳出一串乱码——那是他偷偷写入的齿轮修形程序。
正月十五,蛇口迎来三十年一遇的寒潮。淬火车间的盐浴炉结了层冰壳,工人们裹着棉袄给冷却油槽通电加热。林雪在金相显微镜下惊呼:“豆油淬火的丝杠晶粒度达到9级!比日本标准还高一级!”
欢呼声中被推进车间的,是台贴着封条的东德产斯柯达磨齿机。工业局运输队的司机搓着手哈气:“周处长特批给你们试用,说是为东德专家团打前站。”
何卫东抚摸着磨齿机导轨上凝结的冰霜,突然抄起扳手砸开封条。当第一枚用国产丝杠改制的拖拉机齿轮开始精磨时,车间顶棚的冰棱突然断裂,坠地碎成晶莹的星芒。